李白詩歌中的陰柔美與陽剛美(二)

這與其說是寫自然界的險風惡浪，無寧說是寫人生征途上的艱難險阻。李白對迎面而來重重如山的困難是邈視，而這困難的根源是統(tǒng)治階級腐朽勢力造成的。他對造成人生征途上困難的權貴是極力蔑視的。

黃金白壁買歌笑，一醉累月輕王侯。（《憶舊游寄譙郡元參軍》）

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夢游天姥吟留別》）。

這是何等的筆力，何等的氣魄，詩人以浩瀚的氣勢，寫出了開闊朗直的藝術境界。具有陰剛美的詩篇必然是境界開闊，氣勢浩瀚，而其抒情方式則往往是感情洶涌澎湃，噴簿而生。李白詩歌在這方面表現(xiàn)極為突出，對此，前人多有評價。所謂“秕糠萬物，甕盎乾坤。狂呼怒叱，日月為奔。”“李詩思疾而語豪”；等等就是說他的詩辭彩辭闊，氣魄浩大，筆力勁遒，具有雄壯健拔之氣，詩里洋溢著剛健美。

李白的詩中這種浩瀚的氣勢是怎樣來的呢？這是因為李白喜歡登山涉水，各地壯游，遂使祖國的奇山勝水，了然于胸。他尤其喜歡那種雄偉壯麗，使人胸襟開朗的廣闊的景色。從客觀上講，他是見過大世面的人，他的豐富的閱歷和壯游，使他有條件寫這種壯闊的詩；從主觀上看，他的胸襟和氣魄很大，所以，他寫那壯美的景色，不但能鳥瞰全局，而且能駕輕就熟地駕馭種題材，寫險無驚愕之狀，狀奇無夸誕之詞，而其壯大浩莽之致，留連忘返之情，自然而然地流注筆端，可謂從容不迫，游刃有余。其次，詩人寫詩時情緒十分激動，感情是噴發(fā)的。嚴羽在評李白《將進灑》時說：“一往豪情，使人不能句字賞摘。蓋他人作詩用筆，太白但用胸口一噴即是，此其所長”。所謂“一噴即是”是指他的詩往往以洶涌澎湃的感情浪潮，沖擊讀者的心靈，以熾烈的感情，點然讀者心頭的火焰，以急劇多變的旋律，形成強烈的感情沖擊波。他抒發(fā)奔放感情的詩篇，不是寓情于景，將思想化為鮮明的形象，而往往采取感情的直接宣示。這是由于唐王朝日趨腐朽，奸人掌權，小人得勢，李白“申管晏之談，謀帝王之術”的宏偉抱負無由伸展。因此他胸中的怒火郁積，一觸即噴。他的感情如雷鳴，如閃電，如暴風疾雨，這種感情的洪流等不到化為客觀形象，就如洪水破閘，浩浩蕩蕩，奔涌而出，詩人以直接抒情的方式，寫出鮮明的自我形象。

李白總是以奔放的激情和積極浪漫主義的精神，描寫那些高大、壯美、流動的自然山水景觀，給人以陽剛之美的享受。他縱情歌了、孕育了中華民族五千年文明的搖籃—黃河；“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將進灑》）“黃河如絲天際來”。黃河萬里觸山動，盤渦轂轉秦地雷。榮光休氣紛五彩，千年一清圣人在，巨靈嗆哮擘兩山，洪波噴箭射東海。《西岳云臺歌送丹丘子》；“黃河落天走東海，萬里瀉入胸懷間”（《贈裴十四》）；歌頌遠源流長的長江；“登高壯觀天地間，大江茫茫去不還。黃云萬里動風色，白波九道流雪山。”（《廬山謠寄盧侍御虛舟》）；他縱情歌“五岳獨尊”的東岳泰山，“飛流灑絕讞，水急松聲哀。……”“天門一長嘯，萬里清風來。”（《游泰山六首》其一）……像這樣大氣磅博，潑墨如云地贊美祖國山水的詩句，在李白的筆下可以說是揮之即來，落筆即成，在李白的詩中可以說是俯拾即是，滿目山水。可以說：“李白的詩是迸發(fā)式，宛若天際的狂飚，噴溢的火山，狂呼怒叱，縱橫變幻，有一種震撼人心的威力，使讀者在驚異之中得到美感，這也是具有陽剛美詩的實際感受。李白具有陽剛美的詩篇，在這一點上表現(xiàn)得十分突出。“噫吁呼，危乎高哉！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蜀道難》詩句這樣開頭，就使人對“蜀道的崎嶇險阻，留下極深的印象。”“噫吁呼”三個嘆詞的連用，就給人以突兀驚異之感。詩人意猶未盡，用“危乎高哉”，在詠嘆之中點出了“危”而“高”的情形，再一次鋪墊，使人對蜀道之難身同感受。李白詩中類似的描寫是很多的，如《玉壺吟》、《答王十二寒夜獨酌有懷》等詩，—感情瞬息萬變，悲喜轉換無常。布局錯綜變幻，畫面波瀾壯闊。無粗莽之氣，無叫噪之風。感情突兀而又流場，意象跳躍而又意脈一貫。所謂“想落天外，局自變生，大江無風，濤浪自涌，白云卷舒，從風變滅”，寫出夭嬌多姿的壯美的藝術境界。

李白的詩特別強調主觀感情，強調感受的真實。如“白發(fā)三千丈”，“黃河之水天上來”，“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等等，都是經不起客觀事實檢驗的，然而理之所無，情之所有，他表現(xiàn)出的主觀感情更強烈，更真實，有著震撼人心的藝術力量。由于描寫對象的壯闊怪奇和詩人寫詩時感情變化的急劇，從而產生了富有個性特征的陽剛美。樂府歌行這種不受句式與篇幅的自由詩體，可以更自由地發(fā)揮詩人的創(chuàng)作才能，更適宜于表達他那奔放的感情，更適于寫壯闊的內容。詩人擅長寫那種具有風起云涌、排山倒海氣勢的詩篇，與詩人性格氣質是十分會拍的。因而將其富有個性特征的陽剛美表現(xiàn)得更為突出，更為典型。

第二，他的詩歌中情緒激憤昂揚，內容慷慨悲壯，表現(xiàn)手法變幻多姿。因而形成惝恍杳冥，閃幻可駭?shù)脑娋场＠畎椎母栊性娮罡挥歇殑?chuàng)性，那壯闊的內容，跌宕的氣勢，跳躍的意象，使其詩以迥異他人的獨特的面貌出現(xiàn)，產生了藝術上的豐富多姿的陽剛美。這種陽剛美是他勇于沖破舊的藝術格局的束縛，積極追求創(chuàng)新的表現(xiàn)，也是他詩歌天才的充分的發(fā)揮和表露。

李白詩歌情緒激昂，慷慨悲壯基調的形成，是基于對祖國的真誠熱愛，是他渴望從政改變現(xiàn)象的強烈愿望所致。當時他面臨的政治現(xiàn)實是：一方面大唐帝國享有崇高的國際威望，具有雄厚的經濟基礎，先進的物質文明以及豐富多彩的文化生活，是產生豪邁的氣魄的社會根源與物質基礎；另一方面：當時社會上的腐朽勢力逐漸露頭；諸如皇帝的淫樂，奸人篡權誤國，社會上各種腐朽勢力的抬頭，使他無限憂慮。出于改革現(xiàn)實的強烈欲望，他用一枝生華的彩筆，進行勇敢的戰(zhàn)斗，他的詩中有對斗雞之徒的申斥，如《古風，大車揚飛塵》；有對外戚得勢的辛辣諷刺與強烈批判，如《古風，咸陽二三月》；有對皇帝不重賢才的諷諭等。但由于現(xiàn)實的黑暗，權奸的得勢與猖獗，再加上詩的內容涉及到一些軍國大事，他的詩的批判鋒芒既不能不有所諱避，有所收斂，但其感情又不易遏制，如鯁在喉，一吐為快。因之詞意閃爍不定，產生了惝恍迷離的詩境。譬如，他在著名的歌行《遠別離》詩里通過娥皇，女英及堯幽囚，舜野死的傳說，以迷離惝恍的文筆，表現(xiàn)了詩人對權奸得勢，政治混亂的憂慮，而又不便直白地表露心中真實的感情，于是就形成“其詞閃幻可駭，增奇險之趣”的藝術風格。《夢游天姥吟留別》、《蜀道難》、《梁甫吟》等詩，都有類似的藝術特點。這些詩之所以表現(xiàn)為“閃幻可駭”的意境，就是因為詩人企圖把當時國家而臨的政治危機旗幟鮮明的揭露出來。然而又迫于黑暗勢力的猖獗的形勢，心中不免有所顧慮，在詩中不能明朗地直率地表達內心的感情，于是吞吞吐吐，甚而以幻化形式表現(xiàn)現(xiàn)實生活內容和政治態(tài)度，逐漸產生了詞意閃爍，歸趣難求的現(xiàn)象。詩人之所以詞意閃爍，旨意難明就是出于對這種復雜的現(xiàn)實的考慮。李白這種內涵豐富，意旨難窮的詩篇，有巨大的思想容量。他這類詩的形象，仍是鮮明而豐富的，能給我們以深刻的印象和強烈的生活感受，給我們思想上的深刻啟示。

不畏難難險阻的大無畏精神與胸襟豪邁逸興遄飛的樂觀主義情緒，是貫穿李白詩中的一條紅線，為其陽剛美的第三個特點。

縱觀李白的一生，他對理想與事業(yè)的追求是堅定的、執(zhí)著的，有一股堅忍不拔的毅力和鍥而不舍的精神。雖然，他有時免不了消極、悲觀和苦悶，在追求中碰壁之余，就鉆進個人營造的蝸角之內，或以老莊思想解脫，或在幻化的神仙境界中徜徉，或迷戀于名山勝水，但他一生的主流都是積極的、樂觀、向上的。他不懈地為自己功成身退的理想而奮斗，他在理想的追求過程中，碰到無數(shù)困難與曲折。但是，在艱難險阻面前他卻對困難極端藐視，迎之而上，急流勇進。他的性格是豪邁、樂觀、情緒很高，經常是逸興遄飛，昂揚奮發(fā)。他雖然屢遭挫折，卻從不放棄對進步政治理想的追求。追求，失敗，再追求，是他經歷的人生態(tài)度。《登太白峰》詩，是他這種執(zhí)著追求性格的表現(xiàn)。

“蒼天不負有心人”由于玉真公主的推薦，老詩人賀知章的推薦，玄宗皇帝下令征召，遂入翰苑，他充滿了狂觀喜悅之情，“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南陵別兒童入京》“忽蒙白日回景光，直上青云生羽翼。幸陪鸞輦出鴻都，身騎飛龍?zhí)祚R駒。王公大人借顏色，金章紫綬來相趨。”《駕去溫泉宮后贈楊山人》他的意氣飛揚，得意之情躍然紙上。然而好景不長，不久他就被“賜金還山”，趕出京城，這對他是很大的打擊。他寫了《天馬歌》自喻：此詩寫天馬飛奔迅疾，不幸遭遇以及對前途的希望，顯然詩人是以天馬自喻。充滿了身世之感。他雖然歷盡坎坷，對前途仍充滿了幻想。

李白詩篇寫前途艱難險阻，不是顯示山窮水盡，沮喪絕望，束手無策，而是為了寫出柳暗花明，豁然開朗的境界。以見其氣魄之宏大，志向之堅毅，境界之開闊。是用襯筆寫其大無畏的英雄主義，因此給人以鼓舞雀躍之情。譬如寫安史之亂的若干詩篇，就是在國難當頭，敵人極為猖獗之時，給人以光明的希冀，增強人們必須的信念。

李白性格開朗、達觀，經常興致勃發(fā)，情緒濃烈。所謂“三山動逸興”，“黃花逸興催”，“俱懷逸興壯思飛，欲上青天覽明月”就是這種高昂情緒的表現(xiàn)。《行路難》、《梁甫吟》、《梁園吟》等詩，都是他在政治上遭到了很大的打擊和挫折以后寫的，但仍然高唱，“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海”，“張公兩龍劍，神物會有時”，“東山高臥時起來，欲濟蒼生未應晚”。這種陽剛美，沒有消極浪漫主義詩歌給人產生的消沉，頹唐的情緒，也不是西方崇高美那樣給人絕望與沉壓，而給人以戰(zhàn)勝困難，壓倒勁敵的樂觀主義情緒。以積極向上的思想感情，喚起讀者昂揚奮發(fā)情緒與斗志，就是李白詩歌中的陽剛美的基調與審美價值的表現(xiàn)出所在。

（三）

李白詩中表現(xiàn)的陽剛美，其內容廣泛，形式之多樣，特點之鮮明突出，都是超出前人，獨步當代，后無來者的。后人點評李白詩說：“言出天地外，思出鬼神表，讀之則神馳八極，測之心懷四溟，磊磊落落，真非世間語者”；“李太白詩非無法度，乃從容于法度之中，蓋圣于詩者也”；李白詩“宗風騷及建安七子，其格極高，其變化始神龍之不可羈”。其詩歌有這些特點，因此把詩歌中的陽剛美，推到古典詩歌的最高峰。

縱觀中國文學史，李白詩中表現(xiàn)的陽剛美，在我國古典詩歌中是無與倫比的，它矗起了歷史的豐碑。中國古典詩歌所謂“建安風骨、左思骨力”，都表現(xiàn)出質樸的剛健之美，對中國古典詩歌有著深遠的影響，但他們表現(xiàn)的陽剛美都比較單一。鮑照詩“發(fā)唱驚挺，操調險急，雕藻淫艷，傾炫心魄”以其俊逸的風格，在文學史無上大放光采，他的樂府詩對李白詩歌有著極大的影響。然其陽剛美的表現(xiàn)，遠不能與李白詩媲美。開元，天寶年間，是我國古典詩歌空后繁榮的時代，詩壇上一時出現(xiàn)了百花齊放，爭艷斗奇的局面。王維的雄渾，高適的直抒胸臆，岑參的奇峭風格，都具有陽剛美，且漸趨豐富多姿，但也不能與李白比肩。杜甫詩“渾涵汪茫，千匯萬狀”，有掣鯨魚于碧海之氣概。所謂“李詩如高云之游空，杜詩如喬岳之矗天”；“太白有一二妙處，子美不能道；子美有一二處，太白不能作”。可謂雙峰對峙，二水分流，不應有所軒輊。然杜甫性格拘謹，他詩中浪漫情調與氣勢均不及李白。后人曾說：“今觀其《遠別離》、《長相思》等作，長篇短韻，驅駕氣勢，殆與南山秋氣并高可也。雖少陵猶有讓焉，余子瑣瑣矣”。杜詩中表現(xiàn)的陽剛美，就內容的廣泛，形式的多樣，個性的突出諸方面，似略輸李白一籌，不能與之爭一日之長。前人對韓愈的詩評價很高，所謂氣韻沉酣，筆勢馳驟，波瀾老成，意象曠達，句字奇警，獨步千古”，但其詩往往在字句上爭奇斗險，而在意境的提煉上似嫌用力不夠。蘇軾為北宋詩壇之雄，其詩境界壯闊，氣勢浩瀚。所謂“東坡詩如屈注天潢，倒運滄海”；但不免逞才使氣。陸游為南寧詩壇之冠，他的詩“興會飆舉，辭氣踔歷，使人讀之發(fā)揚，矜奮起痿興痹矣。然蒼黯蘊之風蓋微，所謂無意為文而意已獨至者尚有待歟。”韓愈、蘇軾、陸游都是李白以后詩壇巨子，他們的詩中陽剛美都是表現(xiàn)充分的，突出的。但他們往往喜歡逞才使氣，有意作詩，不僅表現(xiàn)出程度不同的形式主義和較嚴重的散文化傾向，而且意蘊外露，缺乏李白詩中那種縱橫恣肆，揮灑自如而又韻味深厚，無意為詩而詩意濃郁的韻致。因此，他們詩中表現(xiàn)的陽剛美，就“醇味”來說，不能與李白爭雄。除上述數(shù)子外，歷史上，其他詩人詩中表現(xiàn)的陽剛美，則不足與李白比論矣。

參考文獻：

論李白詩的陰柔美：房日晰：《唐宋文學論叢》、《川大學報論叢21》

論李白詩的陽剛美：房日晰《西北大學學報》

唐詩宋詞：程郁綴著《北京大學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