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呼嘯山莊》與《金鎖記》中主人公性格特征(二)

可以說《呼嘯山莊》是作家艾米莉內心世界的一個副本。艾米莉表面上沉靜孤僻，骨子里卻狂熱且富有激情。她的身上如同作品的主人公一樣充滿了叛逆精神和自由精神，她把生活著的約克郡荒原當作了自己靈魂的歸宿。她能夠在這荒原中盡情奔跑和吶喊，從狂風放驟雨中得到回應。這樣的呼喊與回應，給她的創作帶來了極大的靈感，注入了巨大的力量，引發了她關于人性的無限思索。

（二）城鎮對主人公性格的影響

張愛玲生長于近代都市上海，她生來就有著不同常人的洞察力和藝術氣質。張愛玲熟悉上海人，也喜歡上海人，她善于刻畫女人，尤其喜歡描寫各色“壞女人”。小說《金鎖記》也不例外，張愛玲敏銳地抓住了上海人精明世故，趨炎附勢的特點，刻畫出被物欲和情欲逼成心理變態的曹七巧。七巧出生于上海的普通小市民家庭，從小看慣了商戶與客戶間的斤斤計較，因此也免不了會被灌輸一些看重物質利益的觀念，后來她嫁進了沒落家族，不僅沒享受過婚姻的幸福，還處處因為自己的出身遭受別人的冷嘲熱諷。她消耗了自己的青春，丟失了自己的尊嚴，放棄了唯一的愛情，只是為了守住家產，物欲已經完全壓抑了她正常的情感，她的身心備受煎熬以至變態，此時她的生命早已成為空殼。張愛玲關于人性的描寫，不像艾米莉所寫的那樣蠻荒暴烈，而是以細膩悲涼的寫法展示出都市生活中的真實人性，揭示了封建社會，等級觀念對人性極大的戕害，令人感到觸目驚心。

三、自卑與孤獨的心理造成人性的扭曲

人性中的自尊與自卑其實是把雙刃劍。自尊與自卑其實在大多時候相距很近，也可以說自尊與自卑同在。如果一個人對自己所處的地位、環境、及教育程度等方面有較為明確地認識，一旦他在交際圈中處于劣勢時，就會用自尊來掩飾自己內心的自卑，形成自我保護。這種人性尊嚴的轉化往往是人內心孤獨的體現，希刺克里夫和曹七巧就屬于這樣的人。

希刺克厲夫成長于荒原之中，蒼茫廣闊的荒原造就了他狂放暴烈的性格和自由叛逆的靈魂，他的身上也因此散發著獨特的光芒。可他的內心是極度孤獨不安的，他是被恩肖先生收養的孩子，得名于恩肖家早夭了的兒子的名字，他在呼嘯山莊中沒有與其他子女同等的地位與權利，這使得他在平日生活中更加孤獨寡言。只有老恩肖先生對他給予必要的關心，但僅靠老恩肖先生的一人之力并不能保護他免受周圍人的欺虐與嘲笑，在其他人眼中，他只是個外表骯臟，穿著破爛，呆滯膽怯的孩子。恩肖先生的長子辛得雷會折磨他，甚至就連傭人都會嘲弄他。面對他人的虐待，他非但沒有變得順從軟弱，反而變得越來越頑強了。他一邊忍受著辛得雷的咒罵，一邊懷揣著仇恨，竭力去維護自己的尊嚴。

整部小說從未刻意提及希刺克厲夫在意自己的身世，但他對自己的生命缺乏本源感是肯定的，正因如此，他變得更加沉默孤傲。魯迅先生曾說過：“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2]對希刺克厲夫而言，可以說是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變態。周圍人對他的嘲弄，心愛之人的突然背叛，種種際遇使他覺得生活失去了原有的光彩，之后的每一天都如同地獄一般暗無天日，這一切進一步導致了他心靈的扭曲,人格的分裂，復仇逐漸成為他生活的樂趣，成為支撐他繼續活著的唯一支柱。這樣的生活使他身心都承受著巨大的痛苦，能夠讓靈魂得以救贖的唯有死亡，只有死亡可以帶來平靜，可以消除痛苦，使受傷的靈魂得以安息。

希刺克厲夫的自卑與孤獨以狂風驟雨的形式體現出來，曹七巧的壓抑與無奈則是通過一種細軟綿長的筆調向讀者娓娓道來。整部小說以寫月亮開始，又以寫月亮結束，小說中的月亮是遙遠而又冷漠的，而七巧的生命感受正如同這輪孤月，散發著清冷、朦朧、傷感的光。七巧出身平民，后被嫁到富貴人家，可她處處被人歧視，因丈夫是從小就臥病在床，生活不能自理的廢人，七巧在結婚五年中從未體驗過婚姻生活的快樂，從來沒有感到過幸福。在那樣的一個封建家族中，她碰觸不到愛情，遠離了親情，習慣被冷落，于是她開始像只刺猬一樣去保護自己，以伶牙俐齒來挽回自身的尊嚴與地位。在姜家人看來，七巧為人自私刻板，說話尖酸刻薄，做事錙銖必較，而使她變成這樣的主要原因就是她內心深處濃重的自卑感與孤獨感，這也是她內心永遠無法擺脫的陰影。她在姜家的生活沉悶單調，她的孤獨難以排遣，于是她變得面目可憎。她自身是一出悲劇，又親手導演了幾出悲劇，她通過控制，奴役自己的兒女來彌補內心的空虛孤寂，剝奪了兒女享受幸福的權利。強烈的自卑感與孤獨感是造成她心理變態，人性沉淪的首要內在原因，也是釀成這一出出悲劇的重要原因。

四、人性扭曲下的親情——復仇與變態

《呼嘯山莊》與《金鎖記》這兩部作品描寫的親情，不會讓人感受到平日親情的溫馨和諧，而會令人感到一種透徹心骨的悲涼與無奈。這里的人情人性非同尋常，怪誕扭曲。這里的親情千瘡百孔，變態扭曲，主人公希刺克厲夫與曹七巧承受著壓抑和痛苦，對身邊親人進行了瘋狂而又殘酷的復仇行為，他們同樣置身于左右為難的欲望選擇及剪不斷理還亂的愛恨糾葛中。作者通過對主人公親情關系的刻畫和復仇過程的描寫，充分展現出人性中的陰暗面。

希刺克厲夫在剛被恩肖先生領回呼嘯山莊時就不受其他人歡迎，此后處處遭到哥哥辛得雷的虐待，表面上他一直忍讓，似乎處于平靜狀態，實際上他早已在內心深處埋下了仇恨的種子，這顆種子隨時間在其內心生根發芽，仇恨的力量與日俱增。待到時機成熟，他就會把多年的積怨統統爆發出來，進行瘋狂的復仇。在他的種種復仇手段中，對下一代子女的折磨控制最令人感到不寒而栗。后來的他面目兇殘，性情暴虐且陰沉易怒，可以說他是傭人與孩子心中的魔鬼。他使手段霸占了兩處莊園，就連無辜的孩子也不放過，他把仇人的孩子當作替代品，大施報復。在辛德雷死后，他收養了其子哈里頓，并以其當年待己之道而待之。對仇人之子進行報復還不足以令他滿足，就連自己的孩子他也不放過，等三個孩子漸漸長大，他又脅迫凱蒂嫁給他那因病痛身體羸弱無力的兒子林惇。希刺克厲夫想要從復仇中獲得安慰與滿足感，可他沒有從中感受到絲毫快樂與滿足，反而更加壓抑空虛。他在哈里頓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認識到了自身行為的荒唐可笑，此時他已經不想再繼續復仇了，他孤獨的靈魂需要陪伴，荒原是其靈魂最好的歸宿。

同希刺克厲夫瘋狂變態的復仇相比，曹七巧的復仇有過之而無不及。精神長期受到重創的曹七巧變成了一個心理嚴重變態的人，她的情欲一直得不到滿足，唯一的愛情被她無情的拒絕，于是她把金錢作為復仇的利器，身邊所有人包括她的子女都成了她復仇的對象。七巧是個別樣的母親，她身上沒有傳統意義上母親該有的特質，沒有無私與善良，只有卑劣與病態。他的兒子長白成為她后半生僅有的一個男人，她沒有享受過婚姻的幸福，也不想讓兒子擁有美滿幸福的生活。她使盡手段，費盡心機去控制自己的兒子，她給他娶妻納妾，又暗中挑唆，破壞兒子與媳婦的關系，讓兒子深更半夜陪她吸食鴉片，使他多日不能與妻妾同床共眠，她甚至慫恿兒子去妓院，最終長白的妻子和后娶的丫鬟都被逼死。七巧對女兒長安同樣如此，她控制她，奴役她。她不讓女兒去讀書學習，只能為母親犧牲，她不愿女兒離開自己去過想要的生活，她讓長安變得像自己一樣世故，讓她迷戀鴉片，總之她不想女兒擁有她得不到的東西，不想看到女兒過得幸福。七巧不讓自己年過三十的女兒結婚，三番五次的破壞女兒的戀情。她故意告訴女兒的未婚夫童世舫，長安有煙癮，破壞了女兒和未婚夫之間的戀愛關系，沒有絲毫的猶豫和憐憫，讓一段原本美好的感情活活斷送在她的手中，親手葬送了女兒的終生幸福。七巧想要在復仇中獲得滿足和快樂，想要控制兒女的人生，可一路走來，她不僅破壞了別人的幸福，自身也陷入了萬劫不復的境地，她的人生只能以悲劇收尾。

五、人性扭曲下的愛情——希望與絕望

愛是人類永恒的話題。愛可以給人力量，這力量也足以毀滅一個人。《呼嘯山莊》與《金鎖記》中的主人公都是因復仇偏離了自我，人性逐漸沉淪，性格的差異造成他們有著不同的愛情觀。

希刺克厲夫因強烈的情欲而瘋狂，后因對凱瑟琳不變的愛而解脫。他生活甚至生命的意義所在，就是與凱瑟琳之間的愛情。他對凱瑟琳的愛熾熱而堅定，他們的愛情是超越世俗的，從小他們就彼此意識到，對方是這世間惟一能與自己的靈魂相互呼應的靈魂，只有在對方身上才能展現出真實的自我，得到真正的自由。希刺克厲夫對凱瑟琳的愛義無反顧，已無法自拔，離開凱瑟琳他無法快樂，只能讓痛苦肆意增長，無限蔓延。凱瑟琳對希刺克厲夫的感覺同樣如此，從她在面臨林惇求婚時與管家耐莉的一段談話中就能夠看出：

“所以他永遠也不會知道我有多么愛他；那不是因為他漂亮，耐莉，而是因為他比我更像我自己。”

“在這個世界上，我最大的悲痛就是希刺克厲夫的悲痛，而且我從一開始就注意并且互相感受到了。在我的生活中，他是我最強的思念。如果別的一切都毀滅了，而他還留下來，我就能繼續活下去；如果別的一切都留下來，而他卻給消滅了，這個世界對我將成為一個極陌生的地方。我不會像是它的一部分。我對林惇的愛像是樹林中的葉子：我完全曉得，在冬天變化樹木的時候，時光便會變化葉子。我對希刺克厲夫的愛恰似下面的恒久不變的巖石。耐莉，我就是希刺克厲夫!他永遠永遠地在我心里。他并不作為一種樂趣，并不見得比我對我自己還有趣些，確實作為我自己本身而存在。”

這里沒有信誓旦旦的山盟海誓，更沒有生死之約，字字句句中都蘊藏著一種極其深沉的痛楚和一種極為濃烈的激情，每一句話都道出了她內心中最真實的自我與最沉重的傷痛。不是溫情脈脈的“我愛你”，而是直接堅定的“我就是你”，沒有人比希刺克厲夫更像她自己，這樣的愛簡直可以被稱為靈魂之愛。然而，即便是這樣刻骨銘心的愛，也會經歷背叛。凱瑟琳為了體面與虛榮，與希刺克厲夫徹底分離了。于是希刺克厲夫徹底瘋狂了，愛之深恨之切，他在進行了一系列的復仇后，仍備受煎熬，抑制不住地思念凱瑟琳，直至死于一場狂風驟雨。他的死表達他對所愛之人生死不渝的愛，我們仿佛能從中聽到那困于現實的靈魂掙扎著返回本真的無奈而絕望的嘆息。

《呼嘯山莊》中描寫的愛情最初是美好純真的、令人向往的，只是到后來由于社會的現實與殘酷，使得主人公心理變態，人性扭曲，感情被逼向絕境，就算結局以悲劇收場，還是能看出作者艾米莉對美好事物的向往。作者把愛情化作一種鼓舞力，這種力量澆滅了仇恨之火，使人性得到復蘇與解放。這種人性復蘇也體現出作者的人道主義理想，令人在物欲橫流的現實生活中仍能看到希望，依舊相信愛情的永恒與偉大。

《金鎖記》里的曹七巧則是因情感絕望造成人的毀滅的典型代表。她因強烈的情欲而枯萎，又因固執的錢欲而湮滅。七巧在嫁入姜家開始就要面臨殘酷的命運，之前關于愛情的種種幻想都化為泡影，因為他殘疾的丈夫在精神上和肉體上都無法給她帶來幸福，她從來沒有真正幸福過，可她為了金錢只能繼續忍耐。唯一讓她心動的就是三爺姜季澤，可姜季澤再次打破了他關于愛情的美好幻想，她在窗前淌著眼淚目送著喜愛之人季澤的離開：“玻璃窗的上角隱隱約約反映出弄堂里一個巡警的縮小的影子，晃著膀子踱過去。一輛黃包車靜靜在巡警身上碾過。小孩把袍子掖在褲腰里，一路踢著球，奔出玻璃的邊緣。綠色的郵差騎著自行車，復印在巡警身上，一溜煙掠過。都是鬼，多年前的鬼，多年后的沒投胎的鬼……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有時愛會徹底改變一個人，愛會讓人面目可憎。經歷過情感騙局的七巧，已經沒有余力再去分辨這世間的真真假假，除金錢外，她對一切都失去了信任，一切欲望都比不上金錢欲，能夠支撐她繼續活著的只有金錢。失去愛情的曹七巧死守金錢一輩子，人性也隨之消磨殆盡。情感的幻滅徹底毀滅了七巧，她自己無法體會幸福也不想讓下代人好過。七巧的死似乎解放了她的一對兒女，悲劇似乎到此戛然而止，可此時的長安和長白身心已備受摧殘。小說結尾：“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了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還沒完——完不了。”小說字里行間無不滲透著深深的無奈與絕望，月亮這個意象始終與人物同喜同悲，一句“完不了”道出了這出悲劇的徹底性與一貫性。

《呼嘯山莊》是通過描述一種從來都不會放棄的愛，來喚醒當代社會的美好，象征著希望，渴望并相信愛情的美好和永恒。《金鎖記》則是通過描述一種因金錢利益在中途就夭折了的愛情，揭露當時社會的黑暗面和人性中的陰暗面與劣根性，透露出對愛的深深的絕望。由于二位作者的背景文化不同，所以表現出來的愛的情感也截然不同，兩位作者對愛也做出了不同的詮釋——希望與絕望，但不同的詮釋都表現了作者對愛的獨特理解與定義。

上述兩部作品中主人公的性格特征存在著的驚人的相似性，通過對作品中主人公性格特征的對比分析，可以看出外在因素和個人內在因素對人的性格有著極為重要的影響。兩部作品所展示的命運和現實的復雜與殘酷，靈魂扭曲下的變態與復仇，情欲和錢欲的選擇與對立，希望與絕望的掙扎，人性的復蘇與沉淪，這些都描述出人在面臨愛情的選擇時被現實社會，身份地位所困的種種痛苦掙扎，萬般無奈，也體現了出人類性格的復雜性與多變性。兩部作品都以情感為介入點，描述了人物不同的悲劇生活，發掘了人性中的黑暗面，作品中的愛恨情仇展現出了不同的人性選擇與人生哲學，激勵著我們關于人性的更多的探究與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