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議王維山水詩
王維(701—761)保留下來的詩有400多首。他的山水田園詩主要是寫他隱居終南、輞川的閑適生活和山水風光。王詩藝術成就很高。無論是雄奇壯闊的景象,如“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還是細致入微的自然物態,如“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他都能以對大自然敏銳的感受,抓住自然的色彩、聲音和動態,或素描,或刻畫,揮灑自如,意境獨到。古人概括王詩藝術特色說:詩中有畫,畫中有詩。他的詩取景頗具畫家的匠心,而且畫面色彩常映襯得濃淡相宜,這在他的《輞川集》中有集中的體現。王詩語言清新凝煉,樸素中見華采。詩佛王維,過去被一些史家判定為消極隱世詩人。說他歸隱以后的作品,在閑靜孤寂的景物中流露了對現實非常冷漠的心情。而對他的《夏日青龍寺謁操禪師》、《謁璿上人》等詩作,更是不屑一提,一筆涂為黑色。對他后期的山水田園詩,又認為與現實生活絕緣,“萎弱少骨氣”,不足稱道。 我以為對古人的評價,還是客觀一些為好。李、杜而外,王維詩是盛唐詩歌的另一大宗。他是杰出的畫家,且長于音樂。三者融匯貫通,便有了王維融繪畫、音樂之理于其內的杰出的山水田園詩。他觀察自然景物之精細,描摹山水田園之精彩準確與鮮亮,堪稱盛唐一絕。王維的詩,既有陶詩渾融完整的意境,又有謝詩精工刻畫的描寫。蘇軾嘆曰:“味摩詰之畫,畫中有詩,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一個“味”字,道盡了王維詩作之神韻。 王維有著絕妙的描寫自然景物的才能。他的前期詩作,如《宿鄭州》、《齊州送祖三》已不乏佳句。以后《使至塞上》中“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更是傳為千古絕唱。這種才能,到了晚期更見鋒芒,如《渭川田家》: 斜光照墟落,窮巷牛羊歸。 野老念牧童,倚仗候荊扉。 雉邭麥苗秀,蠶眠桑葉稀。 田夫荷鋤至,相見語依依。 即此羨閑逸,悵然吟式微。 讀來恬靜幽雅,眼前即刻便是一幅幅畫卷。其他諸多詩篇,或寫秋色平原,或寫鄉間薄暮,或觀賞流水行云,或凝望遠山天寒,無不傳神精巧,靜動相聯,令人賞心悅目,得到一種美的陶冶和享受。《渭城曲》中“渭城朝雨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自不必說,《送沈子福歸江東》把對朋友惜別的心情,喻作遮攔不住的江南江北的春色,想象之豐富新鮮,令人欽佩不已。再如《山居秋暝》: 空山新雨后,天氣晚來秋。 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 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 寫空山雨后的秋涼,松間明月的清光,石上清泉的聲音;寫浣紗歸來的女孩子們在竹林里的笑聲;寫小漁船緩緩穿過荷花的情態;真個是情景交融,詩畫映襯,妙不可言。 王維之所以名傳千古,成就正在于他的山水田園詩。史家稱贊他的《老將行》、《少年行》、《從軍行》、《燕支行》之類,大抵是從愛國憐民的角度去考慮了。比如《老將行》,掉了那么多的書袋,讀來遠不及他的山水詩明快清麗。作為文人,能清醒地依據自己的教養素質而充分地發揮自己的長處,實在是件很不容易的事情。 王維的詩歌,尤其是他的田園山水詩,的確寫得很美,以至早就有“詩中有畫,畫中有詩”的美譽。在這些作品中,有許多詩也的確含有“禪”。王維信佛,《舊唐書》本傳說“維弟兄俱奉佛,居常蔬食,不茹葷血”。唐代正是佛教高度“繁榮”的時代,士大夫學佛佞佛風氣極盛,加之王維受虔誠佛教徒母親的影響,中年時便成為一個篤誠的學佛者。 在王維的田園山水詩中,有許多的確寓含了一種禪意,但這種禪意的表現不是如上一類的純粹的佛理說教,而是寫出了一個蘊含禪理趣味的優美的意境。明代胡應麟說:“太白五言絕句,自是天仙口語,右丞卻入禪宗。如‘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月出驚山鳥,時鳴深澗中’。‘木末芙蓉花,山中發紅萼。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讀之身世兩忘,萬念皆寂,不謂聲律之中,有些妙詮。”〔1 〕《鳥鳴澗》一詩刻劃了一個極其幽靜的境界:客觀世界是夜靜山空,主觀世界是清閑無為,桂花悄然飄落,境地是何等的空寂!進而“月出驚山鳥”,更微妙地點綴出夜中山谷的萬籟無聲,反襯出廣大夜空的無比沉寂。該詩重要的是寫出了人心的“靜”境,似乎寓托了這個“人”的佛教寂滅思想的信仰。《辛夷塢》所描寫的是辛夷花初開,盡管很美,但由于生長在絕無人跡的山澗旁,這里與塵世的喧囂恰恰相反,只有一片自然的靜寂,所以沒有人知道它的存在,自開自落,沒有生的喜悅,沒有死的悲哀,而詩人也似乎忘掉了自己的存在,與辛夷花合為一體,不傷其凋落,又不喜其開放。這二首詩不管其思想內容怎樣,但其藝術境界都是非常美的,而這種美的創造極大成分上借助了佛教的理趣。我們再看另一首詩《鹿巖》:“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這是王維晚年所作《輞川集》中的另一首名作,同樣是描寫一個空明寂靜的意境。詩中所表現的清靜虛空的心境,正是禪宗所提倡的。王維對佛教各宗各派持有一種兼收并蓄的態度,但對他影響最大的還是禪宗。他母親崔氏“師事大照禪師三十余年”,大照即北宗神秀的弟子,這對他早年的思想不可能沒有影響。四十歲左右時,他又遇到南宗慧能的弟子神會,接受了神會的南宗心要。禪宗是中國人自己的哲學,是一種中國化的佛教。禪宗強調“對境無心”、“無住為本”。也就是對一切境遇不生憂喜悲樂之情,不塵不染,心念不起。王維以禪宗的態度來對待人世社會的一切,使自己有一種恬靜的心境,進而把這種心境融入自己的詩中,使詩歌顯耀出禪光佛影,如果拿《維摩經·佛國品》中“若菩薩欲得凈土,當凈其心。隨其心凈,則佛土凈”一段話來詮釋《鹿巖》,還是比較恰當的。 王維的山水詩,有佛教的禪趣,詩人特別愛描寫那清寂空靈的山水田園,刻劃恬靜安寧的心境,這同他所信奉的佛教思想有一定的聯系。但如果以一個純粹的佛教徒來看待王維,認為那些入佛的詩歌全為純粹的禪趣,那么,仔細考究這些具有禪趣的詩歌,卻發現許多相忤之點。我們先看他的《竹里館》:“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這也是《輞川集》中的一首山水名作。詩人安于清冷的孤獨,全詩給人以“清幽絕俗”感覺,這正和禪宗的“識心見性、自成佛道,無念為宗”〔2〕的思想相吻合。但仔細推敲、深究則發現并不完全是這樣的。對此,張志岳先生有較精辟的見解: 當我們就本詩的景色、動態及其結合后構成的意境來尋繹、體味時,很容易想起阮籍的《詠懷詩》第一首:“夜中不能寐,起坐彈鳴琴,薄帷鑒明月,清風吹我襟。……”阮詩以清冷的自然景色為襯托來抒寫對孤獨的傷感和憤慨,可以說和《竹里館》的表現手法基本上是一致的,乃至連“獨坐”、“彈琴”、“明月”等詞匯的運用,都如出一轍。……阮籍又善嘯,而這恰好又和《竹里館》的“長嘯”聯系起來了,一首二十個字的短詩,有這么多的類似之處,決非偶然。那么,聯系阮籍的《詠懷》詩第一首來尋繹《竹里館》中的傷感和激憤,其為不滿現實政治而發,可以說是非常明確的了。 這種分析是很有見地的。詩中固然可以尋到一種禪的趣味,但更多的恐怕還是抒發自己不滿現實的激憤之情。如果說對這首詩如此分析有臆測之嫌,那么《歸輞川作》的“惆悵掩柴扉”、《歸嵩山作》的“歸來且閉關”、《春中田園作》的“惆悵思遠客”、《渭川田家》的“悵然吟《式微》”等句子則明顯可見他的憤懣和不能忘懷于世事。 再如他的《輞川集》中的第四首《鹿巖》,就詩中“返景入深林”所表現出來的景,本來是一種日暮黃昏的落日殘照,如果說前二句有詩人“忘我忘情”的自得之樂,那么寫到這里應該是樂極生悲了——夕陽西下、人生如夢!就佛教教義而言,人生如水月鏡花,毫無留戀之處,只有證得佛界、登涅盤之彼岸,才是正道。可是,詩人不僅毫無窮途末路、人生如夢的傷感,也無對涅盤佛地的企望,反而寫出了夕陽照耀下青苔呈現出一派無垠的生機。 王維生活的唐王朝為了鞏固自己的統治,對儒、釋、道三教都加以利用,使三教之間既有矛盾斗爭又互相融合。這種社會現實無疑地對王維有深刻的影響。受儒家的影響,從王維的積極用世以及大量詩作中可以明顯看出,不必多加評述。這里著重探究的是他受道家影響的情況。對王維思想影響最大的不是道教,而是道家。中國的舊知識分子,受老莊道家思想影響遠遠超過了其它各家的影響。就是儒家的老祖宗孔子說:“用之則行,舍之則藏”,后一句恐怕也屬老莊思想的范疇。幾千年的封建知識分子的歷史說明:不是講出世,就是積極入世,道家思想也是他們的思想內核一個重要部分,盡管外部表現形式多姿多樣,但其實質是道家思想的衍化。佛教的傳入也是一樣,它之所以能在中國弘揚光大,就是因為佛教中國化了。然而這個中國化的一個主要契機就是道家思想的滲入,使之成為包含道家的佛教。臺灣學者徐復觀先生認為中國歷代文人之隱逸者,以佛教未傳入中國前,純為道家思想所左右;佛教傳入中國之后,許多隱逸文人表面上看是信奉佛教的,其實立身行事仍是受道家思想的支配〔3〕。以這樣的觀點來估價王維是較為恰當的。早年,王維不僅崇慕道教,而且還有一段學道求仙的經歷〔4〕。 盡管他馬上認識到了神仙之事是虛妄的,但是,道家思想的影響卻愈為深固了。后來的佛教觀也是在不自覺的受道家思想影響下而形成的“王維的佛”。綜觀幾千年以來的中國封建社會知識分子的生活態度,無不體現這樣的一種情況:一方面采取儒家所倡導的積極入世的生活態度;另一方面又采取道家返樸歸真、清靜無為的哲學思想。自佛教傳入中國之后,再參酌佛家的出世與空靈等禪理,并將三者融匯于一體,形成了中國知識分子亦儒、亦道、亦釋而又非儒、非道、非釋的特殊品性,而體現在現實的生活態度上,也無不是這樣一種復合的反映。既追求建功立業、壯烈激昂的生活,又追求自然淡泊、清靜無為的生活。即使是那些終生勵進的詩人,或者是積極用世的時候,都流露出對后者的追求。王維晚年所向往的“出世”,決不是無情的“厭世”,只不過是在人生道路上暫時擺脫一下名利的羈絆而已。也許是因仕途之坎坷和不盡人意,也許是經歷安史之亂后對人生有了更清醒的認識,當然也不排除長期受佛教的影響,一句話,他不只是單純地沉迷于那種受權貴禮遇的繁華生活,他了悟到人生還有另一境界——“興來每當往,勝事自知空,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偶然值林叟,變笑無還期”。(《終南別業》)于是,他踏入了人生的“擺脫名利,王維的詩歌創作,其思想傾向更多的還是莊子的道家精神。我們知道,集中地表現莊子的處世哲學思想是《逍遙游》及其它文章。《逍遙游》所描述的人生是作者認為理想的人生,而文中所極力描寫的圣人、至人、神人正是作者所追求的最高人生境界的形象化。這些形象都是為了說明莊子“無己”思想的。《大宗師》中四說“古之真人”:一說忘懷于物;二說淡情寡欲;三說不計生死,隨物而變,應時而行;四說天與人合一,都是要求人們在精神上去欲返真,拋棄自“我”。怎樣拋棄自“我”呢?莊子認為:要“吾喪我”,就必須遵循“心齋之法”、“坐忘之法”。“坐忘”是莊子關于精神修養的一個重要法則。何謂“坐忘”?“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于大道。”(《齊物論》)如果我們以這樣一些思想來詮釋王維的山水田園詩,包括上面用佛理分析的詩,恐怕比用佛教思想去詮釋更為合理些。因為莊子所宣揚的思想與佛教思想有相吻合之處,所以在唐代就出現了“以佛解莊”的現象,道士成玄英《南華經注疏》又開了“以莊解佛”的先河。正如明代陸西星說:“南華,中國之佛經也”,兩者“若合符節”。(《南華經副墨·則陽》)他們把莊子的修道和佛家的修禪互相溝通,“曰忘仁義,忘禮義,墮肢黜聰,心齋坐忌,則是莊子一段學問,如今所謂禪者流,大率類是。”王維思想中的“無己”、“坐忘”等道家意識,從他大量詩歌中可以看出來。比如“山林吾喪我,冠帶爾成人。”(《山中示弟》)“入鳥不相亂,見獸皆相親。”(《戲贈張五弟湮三首》其三)“晚年惟好靜,萬事不關心。”(《酬張少府》)“山中習靜觀朝槿,松下清齋折磨葵。”(《積雨輞川莊作》)均是慕道之意。這與成玄英“靜是長生之本,躁是死滅之源”,司馬承禎“心為道之器宇,虛靜至極,則道居而慧生”的主張是沒有多少區別的。就是前面所談到的富有禪意的山水詩中,都注重一個“靜”字。佛有定慧參禪,道有坐忘修身,都要求“靜坐忘己”,排除雜念,進入精神的虛寂境界。表面看來,二者的形式是一致的;可是,其目的卻大不一樣,佛家認為人生是苦海,修禪是為了斷絕煩惱,并空天地,達到寂滅的境地,求得來世有個好的報應;而道家則根本不相信有來世,更不相信有因果報應,修道的目的是修身遠禍,消除人的主觀能動性,使自己順應天命,合乎自然,為了求得今生精神上的逍遙自在。全面考察王維的山水詩,似乎找不到一個寂滅的意境,找不出求得來世有好報應的思想痕跡;相反,更多的是描寫了自然的美好意境,抒發了今生獲得精神上解脫? 聞一多、郭沫若都認為中國的藝術導源于莊子,一部中國文學史幾乎都是在他的影響下而產生的。徐復觀先生更進一步認為,中國文化中的藝術精神,窮究到底,只有孔子和莊子顯示出來的兩個典型。而尤以《莊子》影響最大、最深遠。《莊子》的藝術觀點是獨具一格的,其核心就是要求“自然”,取之于自然,塑造得自然。以王維《書事》一詩為例:“輕陰閣小雨,深院晝慵開。坐看蒼苔色,欲上人衣來。”詩所描繪的畫面也是一個“寂靜空幽”的意境,在寂靜的環境,寂靜的心境下,塵世的喧囂,生活的榮辱,恐怕都忘卻了,只有那雨后的青苔,青翠欲滴,生意盎然。由于獨坐之人萬念俱息,連這青苔色也似有似無了,是青苔色欲上人衣來,還是人心欲在青苔色?自然妙趣,宛若天成!這樣寫閑適之趣,寫得物之與我,渾然一體,無跡可尋,正是道家藝術主張的最完美的體現。以此去讀王維的《輞川集》以至其它山水詩,無一不是這樣的。朱自清說:“莊子提出的意念,影響后來的文學藝術、創作和批評都極其重大。……那“神”的意念和通過了《莊子》影響的那“妙”的意念,比起“溫柔敦厚”的詩教來,應用的地方也許還要多些罷?”〔5〕王維的山水田園詩,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受了道家“神”的意念的影響,才使他的作品發出獨特的光彩。 注釋: 〔1〕《詩藪》內篇卷六 〔2〕見《忙經》 〔3〕《百家唐宋詩新話》第93頁 〔4〕《終南山》:太已近天都,連山接海隅。白云回望合, 青靄入看無。分野中峰變,陰晴眾壑殊。欲投人處宿,隔水問樵夫。 〔5〕《朱自清古典文學論文集》上冊第129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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