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李商隱愛情詩的朦朧美

談李商隱愛情詩的朦朧美
 晚唐詩以李商隱為代表，在盛唐詩、中唐詩之后，開創了唐詩的第三重境界。從這三重境界前后相續的軌跡中可以看出：隨著時代的盛衰變化，詩人的心理由宏放開朗轉為沉潛細膩，詩歌情感由清晰轉為隱晦，氣勢由張揚轉為收斂；隨著詩歌技巧的發展，語言由通脫平易變得越加雕琢邃密，結構由自然舒展變得精致工細；隨著文人士大夫生活面縮小和對現實的失望，詩的內容由主要向外部世界攝取轉為更多向內心體驗搜尋。盡管這第三重境界在氣概上不免有衰颯式微之感，但從詩歌發展角度看，它畢竟峰回路轉，通過向內心世界的深入，別開了一個新的詩歌天地。在藝術上，它有它的特別之處，那就是近體詩語言技巧的精細綿密，情感表達方式的紆徐含蓄，結構布局的斂約回環，意境的深邃朦朧。
 李商隱是對待感情認真、執著的一個人。他在那個時代所表現的追求個性解放，渴望心靈自由的精神光芒照耀著后世的人們。李商隱（８１２～８５８），字義山，號玉溪生，又號樊南生。原籍懷州河內（1），從祖父起，遷居鄭州（2）。父親李嗣曾任獲嘉（3）縣令。商隱三歲時，父親受聘為浙東（4）觀察使幕僚。他隨父由獲嘉至江浙度過童年時代。在商隱九歲那年，父親去世，作為長子，他小小年紀便義無反顧的挑起了生活的重擔，正是這種貧困的生活磨練出詩人堅強的性格，堅韌的毅力，激發起他發奮讀書追求理想的決心。商隱在十六歲以后就開始應舉，走的是唐代士人都走的＂溫卷＂的道路，他得到了當時的朝廷元老和駢文名家令狐楚的賞識，使商隱對他終生感懷不盡。然而初次應試，商隱落第了。在開成二年（6）年，李商隱考中了進士。在長安求仕的十年中，商隱陷入牛李黨爭中成為可悲的犧牲品。十年京師應舉十年京師求仕，商隱以整整二十年的青春年華苦苦奮斗，最終還是未能在京都找到棲身之地，從此又開始了他遠赴南國天涯漂泊的幕府生涯。大中五年（7）冬天，另一位賞識商隱的盧弘去世，接踵而來妻子王氏又不幸病故，更加重了精神痛苦。各方面促成了商隱易于感傷的、內向型的性格與心態。他所秉賦的才情，他的悲劇性和內向型的性格，使他靈心善感，而且感情異常豐富細膩。“庾信生多感，楊朱死有情”（8），“多感”、“有情”，及其所帶有的悲劇的朦朧色彩，在他的創作中表現得十分突出。大中十年（9），商隱病逝享年僅46歲。詩人的一生是不幸的一生，也是奮爭的一生。污濁的社會毀滅了詩人的理想，也孕育了詩人偉大的詩篇，給了詩人不朽的生命。
 他是晚唐最具有代表性的一位詩人，他的詩歌以精巧的構思、含蓄的意韻、華美的辭藻登上了唐詩抒情藝術新的高峰，代表了晚唐的最高成就。李商隱的詩作內容廣博、含義深刻，其中尤以愛情詩最為后人傳誦，達到了極高的藝術水準。李商隱可以說是中國文學史上第一位專事愛情詩創作的詩人。他的許多描寫愛情的佳句，如“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等已經成為抒發真摯情感的千古絕唱，而且，又因為這些詩句含蓄、多義和朦朧的特點，使它們又遠遠超出了愛情的轄限，成為感悟人生的至理名言。紀昀說：“《無題》諸作，大抵感懷托諷，祖述乎美人香草之遺，以曲傳其郁結，故情深調苦，往往感人�！庇纱丝梢�，愛情成了李商隱詩中最重要的主題，而愛情的難以實現更增添了讀者對李商隱一生悲苦命運的同情。他詩中那些極富個性特征的意象群：紅燭，冷月，夕陽等等無不遍染悲色，冷中凝香。如月色黃昏暗香浮動，令后世讀者玩味無窮。李商隱的愛情詩表現了他極為復雜的內心世界，意蘊深遠、含蓄委婉，再加上憂郁的感情基調，飄浮迷離的意境和富麗華艷的辭藻，使他的愛情詩呈現出一種朦朧之美。 “朦朧”作為一種創作風格表現在內涵的豐富性和主題的不確定性。它與含蓄的風格很相近，而在表現形式上，包含了紛繁瑰麗的意象、變化跳躍的結構和濃麗華美的語言，并由此創造出朦朧迷人的感傷意境，并以次來渲染視聽，不斷打動讀者。這種創作風格具有很高的美學價值，正是一些現代的詩歌創作者所努力追求的。
 李商隱愛情詩的朦朧美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一、表現在作品的情感主調上，而其作品的主要情調是感傷情調 。
 李商隱所處的晚唐時代，使得人們對于外界的關注轉到對個體心靈的體味。因此，社會現實造就了李商隱憂郁的感傷詩美。詩人用華麗的語言來表達感傷之情，心靈細膩，多愁善感。以《無題》為代表的愛情詩，多傳達的是一種撲朔迷離的、特殊的愛情生活感受。在這其中，詩人融入人生體驗與幻想，“已是寂寥金燼暗，斷無消息石榴紅”，將感傷的情緒傾于朦朧的詩境，形成凄艷朦朧之美。李商隱的《無題》詩多以“相思”為題材，描寫男女主人公對愛情的向往與追求、帶有濃厚的悲劇色彩，表現出了復雜的思想情緒。單就一些具體的詩篇來說，《無題》（八歲偷照鏡）寫出了姿容美麗、品行高潔的少女愿望難成的苦悶之情，詩人借用憂愁的調子感嘆個人的淪落，傷感人生的失意；《無題》（相見時難別亦難）寫暮春時節的痛苦離別，表達了悠遠而又執著的凄楚思念，融入詩人理想難成的人生感悟。就李商隱個人來說，其自小飽受人生困苦，深感世態炎涼，情感細膩脆弱。受黨爭的影響給詩人以畢生的怨恨，沒落的時世，愛情的失意，妻子的早逝等都加重了他的心理負擔，使得他只能用憂郁感傷的筆調，表達自己的情感。詩人心靈的創傷、生活的磨難、痛苦的經歷，濃縮在一首首愛情詩中，委婉的道出了凄迷的內心世界，哀感的心靈感受，譜寫出了一曲曲感傷朦朧動人的愛情詩篇，體現了作品的朦朧美。                                                         
 二、表現在作品主題的多義性上。
 從他作品的題目上就可以感受到這種獨特魅力。他的許多愛情詩均以“無題”或以首句頭二字及句中任意二字命名，其實均屬無題之作。用“無題”的方式完全擺脫了題目對解讀作品內涵的束縛，使讀者能夠充分發揮自己的想象，通過自己的體驗去尋求解答，獲得審美享受。那些《無題》詩隱匿了作者的寫作意圖，在沒有原由，沒有時間、地點和具體主人公的情況下，讓讀者在朦朧含蓄之中自由聯想，創造屬于自己的故事情節和思想內容。李商隱的愛情詩充分地體現這一特色，表達了詩人悵然若失的感觸。《無題》（鳳尾香羅）確是愛情詩無疑，但對首聯兩句的不同詮釋卻可以把這首詩理解為男女主人公各自的懷戀思緒。“鳳尾香羅薄幾重，碧文圓頂夜深縫。”，既可以說成是男主人公遙想所愛女子深夜趕縫羅帳，通過這一情景來深化相思之意，也可以設想成女子回憶往昔的情景，而嘆惋此時此地的落寞之感。由此，我們既可以將尾聯“斑騅只系垂楊岸，何處西南待好風�！崩斫鉃槟兄魅斯�在相會地點徘徊良久，苦苦地等候“斷無消息”的情人，也可以看成是癡情女子企盼所愛之人快快跨上斑騅馬，接著西南好風來與她相見。正如錢謙益所說：“義山《無題》諸作，春女讀之而哀，秋士讀之而悲�！崩钌屉[的這些“無題愛情詩”仿佛是一個個有著不同時間，不同情節，不同人物的愛情故事，在體味了愛情甘苦的同時也深深地理解了作者在生活，感情和事業上的遭際。
 為了增加詩歌形象含義的深度和廣度，使詩句典雅凝煉，李商隱喜歡在詩文中使用眾多的典故。將神話傳說和歷史典故，通過想象和聯想，構成豐富多彩的藝術形象。使用典故可以體現一位作家的文化底蘊和知識修養，也使詩歌的內涵曲折幽深、富于情趣。但過多地使用生僻典故或僅是一些同義詞的替代，只起到裝飾效果，使詩歌變得金鑲玉砌、雕琢晦澀，便沒有多大意義。而李商隱的愛情詩在用典方面卻極有韻味，為作品增添了撲朔迷離的朦朧之美。如《過圣女祠》之二，是描寫他與女道士戀愛的作品，幾乎句句都有典故�！叭�里霧”、“五銖衣”、“崔羅什”、“劉武威”、“釵頭燕”，通過層層隱喻，描寫了女道士的居所和服飾，透露出作者與她的戀愛關系。于其中我們不難看出，作者對這段戀情既留戀不已又極力掩飾的矛盾心里，從而體味到其中的情趣。又如著名的七律《錦瑟》：“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中間四句各用了一個典故：第三句用《莊子·齊物論》中莊生夢蝶的故事，呈現出一種人生的恍惚迷惘；第四句用《華陽國志》中蜀王望帝化為杜鵑，每到春天便悲啼不止、直至出血的故事，包含了一種苦苦追尋而又毫無結果的悲哀；第五句用《博物志》里海中鮫人泣淚成珠的故事，在這里具有濃厚的傷感意味；第六句雖不知出自何典，但中唐人戴叔倫曾以“藍田日暖，良玉生煙”，形容可望而不可及的詩景（11），這里大致也是指一種朦朧虛幻而又傷感的感覺。這樣，四句中四個典故便傳達了迷惘、悲哀、傷感、虛幻和朦朧的情緒體驗，并與開頭兩句“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中的“無端”，末尾兩句“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中的“惘然”交相映襯，構筑起全詩朦朧、傷感地追憶華年的情緒氛圍。總觀李商隱的詩歌用典方式，他注意到了詞匯的內蘊，較多地運用了那些充滿強烈情感的故事，使內容更具感染力。詩中的典故幻化了一種奇妙、朦朧、傷感的色彩，傳達了極為濃烈的思想感情。
 三、表現在其注重意象的塑造上和詩中所創造的優美意境上。
 一般詩人所用意象，客觀性較強，能以通常的方式去感知。李詩意象，多富非現實的色彩，諸如珠淚、玉煙、蓬山、青鳥、彩鳳、靈犀、瑤臺、夢雨等等，均難以指實。這類意象，被李商隱心靈化了，是多種體驗的復合。它們的產生，主要不是取自外部世界，而是源于內心，內涵遠較一般意象復雜多變。他經常使用一些有著不同色彩的非自然意象，這不僅在朦朧中閃耀起具有刺激性的光彩色澤，而且它成為強烈的有著生命欲望的象征。為了表現復雜矛盾甚至悵惘莫名的情緒，他善于把心靈中的朦朧圖象，化為恍惚迷離的詩的意象。這些意象分明有某種象征意義，而究竟要象征什么，又難以猜測，由它們結構成詩，略去其中的邏輯關系的明確表述，遂形成如霧里看花的朦朧詩境，辭意飄渺難尋。如《錦瑟》：“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這首詩所呈現的，是一些似有而實無，雖實無而又分明可見的一個個意象：莊生夢蝶、杜鵑啼血、良玉生煙、滄海珠淚。這些意象所構成的不是一個有完整畫面的境界，而是錯綜糾結于其間的悵惘、感傷、寂寞、向往、失望的情思，是彌漫著這些情思的心象。詩的境界超越時空限制，真與幻、古與今、心靈與外物之間也不再有界限存在。李商隱在他的作品中往往表現出一種失落感傷的情緒，不管是求之不得的企盼，還是久別難逢的懷戀，作者都將它置于一種朦朧、絕美的境界之中，通過各種可感的物象，渲染以飄忽朦朧的聲色，使作品的感情色彩更加濃郁，主題表現得更為深切，似實而虛的意境，給人以迷離惝恍之感。 李商隱愛情詩的朦朧，與親切可感的情思意象常常統一在一起�！吨剡^圣女祠》中的三、四句“一春夢雨常飄瓦，盡日靈風不滿旗�！泵擅傻募氂隉o聲地灑在瓦上，高懸的旗幟在輕風中似垂似揚，寫得極其朦朧迷離，將讀者置欲幻境之中，境界幽緲朦朧，被稱為“有不盡之意”（12）。李商隱詩中的意境，大都是幻化而來，境奇而意深。有些意境與情境完美融合，達到了睹物傷神的程度，《春雨》中“紅樓隔雨相望冷，”一句把小樓暗紅的顏色和雨的抑郁色彩凝結一處，又加上一個“冷”字，令讀者聯想到，主人公瑟縮著身子，在凄風冷雨中苦苦相望。而雨中的紅樓又顯得虛無縹緲好象是夢中的景象。又如“珠箔飄燈獨自歸。”中的“珠箔”，本是一種用珠串編織而成的簾子，在這里詩人以珠簾喻雨，將這兩種意象相融合，為雨中苦苦的凝望創設出優美朦朧意境。意境的創造是一首抒情詩的關鍵所在，它有著融情于境的美好氛圍，也蘊涵了以境喚情的深遠寓意，李商隱的愛情詩完美地體現了這一點。
 四、在譴詞用字上善于營造朦朧之美。
 他的語言蘊涵豐富，多姿多彩，或深沉蒼郁，或嫵媚流麗，都精警典雅，情蘊幽深。如"花須柳眼"、"紫蝶黃蜂"等等，可謂奇光異彩，眩人眼目。喜用雙聲疊韻，構成音樂美。如《失題》：“竹碧轉悵望，池清尤寂寥。露花終濕，風蝶強嬌饒�！绷鲿匙匀�，富于節奏感。如《失題》："莫將越客千絲網，網得西施別贈人。""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有口語的流暢，還富于一種回環美。在詩歌語言的風格上，李商隱更多地繼承了李賀的唯美主義特色，而且，有意識地擺脫了空乏地使用富麗辭藻的弊病，使所用詞匯形式完美，內涵豐富。如“滄海月明珠有淚，”中的“珠淚”，塑造了晶瑩剔透的珍珠形象，遠望去猶如淚光閃爍。在空曠微明的情境之中，是珠光如淚還是淚灑成珠，已讓人渾然不覺，明珠被賦予了哀傷的情愫，借此展現了詩人孤獨失落的哀怨形象。李商隱還賦予一些名詞以獨特的意味，使他們能更適合于渲染朦朧的意境，如“夢雨”、“靈風”、“飄燈”、“繡芙蓉”、“迷蝴蝶”等。
 總之，李商隱的詩具有鮮明的獨特風格，他的作品有出奇的意境，朦朧幽深，有深沉的內涵與獨特的意緒，語言綿密細膩，結構連貫，有膾炙人口的特色。他做詩喜歡婉轉曲折地表現情意。落筆時總是避實就虛，充分發揮想象力和藝術創造力，將情思反復推勘，釀造成富有象征意義的朦朧的意象，又喜用麗辭藻彩，裝點成一個斑斕的外表，故而秾麗迷離，情深意遠。以朦朧的情思寓于朦朧的境界，通過含蓄的、暗示的筆觸來表達人生的哲理，展示內心世界。正如馮浩所說：“總因不肯吐一平直之語，幽咽迷離，或彼或此，忽斷忽續，所謂善于埋沒意緒者。” 李商隱愛情詩的魅力在于他詩中的愛情表現的那樣無望，咫尺天涯的絕望使他的詩充滿了感傷色彩，朦朧之美極易喚起讀者的傷感情緒，詩人將自己的主觀情緒外化為一個個的語言符號，讓讀者在典麗、委婉的詞語中去觸摸詩人細膩的內心世界。 因此，李商隱朦朧的創作風格不但在唐代，而且在整個中國文學史上都是獨樹一幟的，對于現代詩歌創作也有很強的借鑒意義。 
 
注 釋

（1）．今河南沁陽縣。（2）．今屬河南鄭州市。（3）．今河南獲嘉縣。（4）．后轉浙西。（5）．今陜西華縣。（6）．公元837。(7)．公元851年。(8)．《送千牛李將軍》(9)．公元858年。(10)．顧隨《詩文叢論》（11）．見司空圖《與極浦書》（12）．呂本中《紫薇詩話》

參考文獻

（1）楊柳：《李商隱評傳》,江蘇人民出版社,南京，1981。
（2）吳調公:《李商隱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上海,1982。
（3）《唐詩百話》，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9月出版。
（4）葉蔥奇《李商隱詩集疏注》第570頁，人民文學出版社1985年11月出
（5）《樊南文集》卷六，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12月出版校點本第351頁。
（6）《李商隱詩歌集解》劉學鍇，余恕誠著1988年12月中華書局印行
（7）《李商隱研究 》吳調公 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2月
（8）《李商隱無題詩校注箋評》黃世中集箋 江西人民出版社1987年
（9）《李商隱詩抒情藝術透視 》劉靜生著 中國華僑出版社1990年
（10）《李商隱的心靈世界 》董乃斌 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 》
（11）《李商隱全傳》 李慶皋、王桂芝著 長春出版社1995.11
（12）《李商隱詩歌選注》 顧之京等選注 花山文藝出版社1996.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