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的哲學的圖解--------杜麗娘形象的美學分析
內容摘要:理欲之辯是中國傳統哲學的重要范疇,宋明理學提出“存天理,無人欲”在主體層面固然有其合理之處,可是,這種理欲對立觀到了明代,成為一種宗教倫理與行為規范,也成為殘害人性的合法借口。對此身同體受的湯顯祖則通過牡丹亭,特別是通過主人公杜麗娘的對合“理”之“欲”的大膽追求。闡述了自己“欲即理”之思想。在本層層面,在牡丹亭下,在杜麗娘心中,不是人享有愛,而是愛享有人生,愛決定人生作者用文學形象對宋明理學之不徹底性提出了抗議,從而奠定了中國文學非實用、非官方之實用主義御用文學而求美好人性的純美文學之傳統。 關鍵詞: 理欲之辯 存天理 無人欲 欲即理 理即愛 愛的哲學 正文:王蒙先生認為,人生寶貴的是生命,只有寫出了超過生命的事件或者理念或者情欲,才算是達到了藝術的及至。這個及至是什么?就是超越人的生命。什么能超越人的生命?就是能決定生命、控制生命、制造生命的近似荒誕或神圣的東西。這種東西,除了上帝只有藝術。藝術的及至是寫在人的生命之外所存在的能決定生命的東西,這種東西為人與天共有。所以是宇宙的、是哲學的、文學能表現它,所以是藝術的。王國維先生評論《紅樓夢》的美學價值時深刻指出:“《桃花扇》政治的也,國民的也,歷史的也;《紅樓夢》宇宙的也,哲學的也,文學的也。”如果我們套用一下王先生的觀點,那么《牡丹亭》則完全可以比肩 《紅樓夢》,也是“宇宙的也,哲學的也,文學的也。”其美學價值以至秦文學之至境。寫出了超越生命的事件:人鬼媾和,死而復生“寫出了超越生命的理念:愛欲高于一切,為天地人倫之至理;也寫出了超越生命的情欲。這就是天人合一或理欲合一。合一與陰陽或情欲。 為論證方面,我們有必要對王國維先生的觀點予以理論梳理. 《桃花扇》以名妓李香君與名士侯朝宗之間的愛情故事為經線,以明末初社會動蕩為緯線,反映在江山易主,天地變色之際,社會各級層人物的品節。勸誡世人“天下興亡,匹夫有責”。號召人們“一身而系天下危”。侯朝宗作為深受皇恩的士子卻變節投敵。成為“貳臣”之屬。其品德節操則遠在煙花女子李君香之下。很顯然,這出戲是“高臺勸話”,是圖解孔孟之道,宋明理學,宣揚的是儒家的君臣大義,是典型的“官方之言”。所以,王國維把它劃入“政治的”,其主訴對象是庶民百姓或承蒙皇恩的士子,而不是“君”或“王”,“圣”或“賢”,而是君王或圣賢在布道,在勸話。所以它又是“國民的”,又因為它只是在明清易代之際,推而廣之,也只指歷史上特定年代的故事,至少只是戰亂之際而非承平之時,所以它又是“歷史的”。這樣的作品,以唐人之言,就是“文章合為事而做,歌詩合為時而著”。屬于“文以載道”之正統文章,用上世紀40年代以后的主流文藝批評標準,屬于典型的“政治標準第一,文藝標準第二”。正因為這個原因,雖然《桃花扇》指斥降清的侯朝宗,但清朝統治者卻對該劇末加以禁止。當康熙皇帝前來祭孔時,指名要該劇的作者孔尚任陪祭。這與清朝把降清的洪承疇等人列為貳臣傳而把抗清的史可法等人奉在精忠譜是同樣的道理。 王國維先生認為《紅樓夢》是“宇宙的”、“哲學的”、“文學的”,即“藝術標準第一,政治標準第二”。因為,官方禁止、刪節、篡改《紅樓夢》,卻肯定、宣傳、提倡《桃花扇》。這從曹雪芹與孔尚任的個人遭遇上也可看出來。政治是十分功利化的實用實踐,而真正的文學則是超越的,是美學的,是永恒的,無差別的人性之表現。蘇格拉底、柏拉圖、康德、黑格爾哲學不正是這樣的嗎?而《紅樓夢》也是這樣的。 本文所要揭示的正是這樣一個命題:《牡丹亭》是舞臺上的《紅樓夢》。它也是“宇宙的”、“哲學的”、“文學的”。《牡丹亭》是舞臺上的人性展,作者用“亭”暗喻“舞臺”,而“牡丹”則“美女”、“美麗人生”,“牡丹”享有“國色天香”之稱。從唐后一直專指美麗女性,在《西廂記》中,作者用“露滴牡丹開”巧妙地告訴人們男女主人公首次床第云雨,一直到現代,林語堂先生仍然把“牡丹”作為他的唯一一部“艷情”小說的女主角來寫。所以,作者的“牡丹亭”就是“牡丹情”,就是女人情,就是人情、人性、人心。他要告訴世人的是什么是人,什么是美好人生,人究竟應該怎么活著才算是圓滿人生。同時又告訴人們不應該怎樣活著,怎樣活著是扭曲的人生、殘缺的人生。哲學的基本問題是思維[人]與存在[天]的關系,也可以說是“人啊,認識你自己”。這種認識又可分為“人是什么?人從哪里來?人到哪里去?”三個側面與兩個階段-----是生還是死。《牡丹亭》恰恰對這些問題給出了自己的回答。這就是人是愛的動物,從愛而來,奔愛而去,生也罷,死也罷,在愛中,只是一枚硬幣的兩面。 為了支撐這個觀點,有必要沿著《牡丹亭》的故事梗概而逐步轉開論證。 貧寒書生柳夢梅為求功名富貴,不得不寒窗苦讀,以求進士及第,封妻萌子,光前裕后。大白天為不負光陰,只好鉆進故紙堆中,品位圣人說教,人倫大義,“存天理,無人欲”與“格物致知,修齊治平”填滿了腦子。他已到“種情”之年,卻未曾有過半點“青春騷動”。可是,一旦他睡著了,在夢中,在另一個世界里“本我”就出現了原形。有一天夜里,他夢見在一座花園里的梅樹下立著一位國色天香絕代佳人[不是夢見梅,而是在梅樹下站著“牡丹”,暗扣人名和曲名,而梅則指有花無葉,嚴寒獨開,顯然另有所寄]。從此以后,讀書心不在焉,欲火難抑,情不自禁。怎樣好的義理詞章,怎讀不下去。終日思念那位閨秀人兒。而與此同時,南安太守杜寶之女杜麗娘,從老書生讀書受教,以使她在“無邪”二字上立身,在“有德”二字上齊家。可是,事與愿違,在讀《詩經》首篇時,因“關雎”一詩而使她傷春、尋春[梅花象征冬天,在人倫嚴冬中的杜麗娘從來沒有正常人的思維,《詩經》中“興”即“起”,引起下文。未曾想卻興起了杜麗娘這朵冬天的花傷春、惜春]她也開始了做夢,在夢中與一個百衣秀才幽會在花園的牡丹亭畔。“牡丹亭”者“牡丹情”也。而“露滴牡丹開”,恰恰在中國古典中就是做愛,而公開的愛情,在傳統文化中正如孔慶東先生所言,是貶義詞,人們常用曲筆而婉表,這樣以來,牡丹亭的象征意蘊就昭然若揭了。愛在古代,是兼有欲與情之雙重含義的,在本戲曲中,前半部分為欲,后半部為情。麗娘像一只蟄伏地下17年的17年蟬,破土而出就是為了這金宵一刻。高潮過后便立即謝世。可惜麗娘只是盧生一夢。書生夢及第,姑娘夢嫁郎,但夢終歸是夢。夢醒之后相思不已,一病不起,終至不治。她在彌留之際,要求母親把她葬在花園的梅樹下,這株梅樹正是書生柳夢梅夢見的那株。誠可謂“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這就是愛的力量,打通陰陽,接通男女,超越時空,這并沒有什么荒誕,而是藝術的真實,美學的真實,本體的真實。杜麗娘之心與柳夢梅之心已經靈犀相通。她似乎已經知道遲早有人來此覓偶,于是又吩咐丫鬟春香將自己的畫像藏在太湖石下備用。這時候,其父杜寶升任淮陽安撫使,委托塾師李最良葬徒并修建“梅花庵觀”,一為親師們紀念憑吊,二為使女徒陰中冥修。在杜寶與陳最良眼中,麗娘之為情而死是極失體面的事情,所以,即使死了,仍不放過,要她冥修,故修庵建觀,以繼續磨性滅欲大業。三年后,按中國民俗,是冥中之靈轉世為人之年,就在這時,柳夢梅赴京應試,借宿梅花庵中,散步時“無意”撿了麗娘畫像。畫像栩栩如生,又象似曾相識,一見如故。夢梅恍然大悟,原來這人正是三年前自己夢中的情人,三年來旦夕思念的佳人。麗娘這時候魂游花園,再度與夢梅幽會,二度春風云雨。接下來夢梅根據麗娘之指點,掘墓開棺,麗娘死而復生,光亮更似從前。她與夢梅攜手共車,到了京城臨安,夢梅考中狀元,大魁天下。麗娘也遇見了在外避難的母親和春香,解除了父親對夢梅的誤會。父親本人也時來運轉,官晉一級,從安撫而升任平章。有必要指出的是,夢梅的狀元是因為遇到了一個奇怪的“伯樂”-----大字不識的苗舜賓------“慧眼”識英才得到的。而杜寶呢?治淮無策,一籌莫展,最后只得賄賂李全之妻楊氏,走夫人路線,這才稀里糊涂的退兵言和,官升一級。即使那個因為麗娘之死而無以為生的陳最良也跟著龍王喝上了渾水,因為一封莫名其妙的修書而得到早已絕望的功名,好象把灰重燃起來,把沙蒸成了米飯。全劇以大團圓結束。 這出荒誕劇,其實并不荒誕。它向人們揭示了這樣一個真理或天理:愛情可以拯救一切,有了愛情,就有了一切;沒了愛情,也就沒了一切。男歡女愛,是人生第一大事,失此便失去了功名,失去了人生,失去了一切。愛就是人的本質,是生活的真諦。夢梅考中狀元,憑的是什么?不是真才實學,論學力,他遠在陳最良老儒生之下,憑的是與麗娘的愛。杜寶官升一級,憑的是什么?不是治淮有方,論手段,他遠在李全夫婦之下,憑的是他與夢梅盡釋前嫌,成就了人世姻緣。陳最良為何成了陳絕良?為什么又從陳絕良而高中舉業?前者是因為他以理學教條埋葬美好姻緣,后者是因為美好姻緣重續,他也跟著沾光。最關鍵是麗娘的起死回生與兩次與夢梅幽度春宵,憑的是什么?答案只有一個:愛。愛就是一切,是生命最高境界。愛可以“齊物”、“齊夢”、“齊生死”、“齊陰陽”。在愛中,人與夢,神與體,生與死,完全沒有差別,只有在愛中,人才叫“自我實現”,世界才是“大同世界”,也叫做“無差別”境界。莊子哲學的真諦,在于“齊物”即“萬物無差別,一切都是存在;萬物無區別,一切都是過程。”但莊子除了夢沒有給出現實“無差別”的“齊物”境界的門徑。他說自己在夢中化蝶,醒后不知道自己是蝴蝶還是莊周,其實是說自己醒來等于在夢中。牡丹亭的成功之處,在于向世人揭示:無差別境界,在夢中,更在愛中。齊物之境,唯有愛情。愛情可以起死回生;愛情可以化夢為真;凡是對他人之愛做過助益之事的人,都可以從中分得愛的殘羹。筆者認為,湯顯祖與曹雪芹一樣,思想已至生命止境。但湯顯祖比曹雪芹之思想,更加入世,更加積極。曹雪芹的哲學是虛無主義或存在主義,老莊主義,這從“好了歌”及跛足道人及癩頭和尚的言行中就可以看出來。雖然寶黛二人忠心相愛,也都認為《西廂記》勝過經書,似乎已觸摸到愛情的邊緣,可是終究還是回到科舉之路,綱常名教之“正途”去了。寶玉為什么挨打?不就是因為寶玉有了愛嗎?有了欲嗎?寶玉被打只是序曲,寶玉后來不再挨打,然而卻棄所愛之人而娶不愛之人,向綱常名教投降,走上科舉求官之路。而《牡丹亭》則相反,統篇自始至終貫穿一個堅定的信念:愛是人生唯一的上帝,有了愛,就有了一切,沒有愛,便沒有一切。愛是生命之唯一目的,在愛面前,所有的存在,都是手段,也都沒有差別,屬于“齊物”,人生之一切的一切,都緣愛而生,而沒,而依附。生命就是因愛生,因愛而無的過程。把生命歸之于愛,連夢也歸之于愛。這與《紅樓夢》把一切要么都之于夢------虛無------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凈,要么把一切又歸于有------功名-----蘭桂齊芳,鐘食鼎鳴,是有很大不同的。曹雪芹一會兒推崇愛欲而反對名教,這從黛玉勸寶玉之言中可以看出來,一會兒又反對愛欲而主張名教,這也從焦大醉罵,寶玉挨打中可以看出來。而《牡丹亭》則不同,始終高舉愛欲大旗,連夢,連生死都附麗于愛的大道之上,沒有愛,生即是死,而有了愛,死卻回生。在愛面前,生死沒有差別。哈姆雷特認為是生還是死,是人生的問題。而在牡丹亭下,唯有愛或無愛,才是一個問題,生死在有愛之后,是一致的,無差別的,既然連生與死這樣的哈姆雷特命題都“齊物”了,人生還有什么東西在愛面前不能“齊物”呢?當麗娘的愛遭遇挫折后,杜寶一家妻離子散,先生也從“最良”而成“絕糧”,杜寶本人也在仕途上是一籌莫展,一家人樹倒猢猻散。可是,當麗娘的愛實現后,一切都柳暗花明,瞬間峰回路轉。所以,55折的大戲,最后以“大團圓”作結。因為愛重回人間,那個成天搖頭晃腦,子曰詩云的先生也因麗娘之愛的實現而獲得功名,而把愛和被愛集于一身的柳夢梅也高中狀元。他之狀元不是詩文詞章做的好,而是遭遇了愛神的蔭護。只要懂得愛,會做愛,有無學問都照樣作狀元。作者安排了一個文盲苗舜賓做閱卷者,其寓意十分深幽,在愛神面前,文盲與非文盲又有什么區別?甚至學問越多越反動,程朱理學越精通越無用,越不知愛。馮夢龍主張“借男女之真情,發名教之偽藥”,在《牡丹亭》中得到了宣泄。真情大于名教,名教泯滅人性,是人類之大敵,是一劑偽藥。只有文盲,不懂名教的苗舜賓才最識貨,才能選拔出真狀元-----愛的實現者。 《牡丹亭》的哲學是愛的哲學,愛的人生觀,價值觀,宇宙觀。人因愛而生,為愛而死,因愛而起死回生。愛在牡丹亭中,是拯救靈魂,實現人性自由,人生幸福的靈丹妙藥,不二法門。這是《牡丹亭》不同于《紅樓夢》的地方或高于《紅樓夢》的地方。在《紅樓夢》中,愛也是虛的,也是一場夢,愛歸之與夢。所以寶玉的性愛啟蒙要在夢中由警幻仙子傳授。而《牡丹亭》則相反,有了愛,夢也是實的,人生就是一場愛。愛貫穿從生到死之過程,又貫穿起死回生之循環。愛是世界的本質,宇宙的本源,愛就是上帝。這種愛的宣言,與西方資產階級革命中的“博愛”主義或基督教倫理中的“泛愛”主義,更加極端而絕對,愛成了西方哲學中的“本體”-----終極的“自存在”,而人作為主體------也是“被存在”而已。這一主張或理念是《牡丹亭》的生命與價值,也是它高于《三國演義》與《水滸傳》之處,《三國演義》與《水滸傳》中,只忠義二字。主人公都是英雄,全部不懂得愛。《三國演義》中所見得的愛,是緊張的殺戮攻掠之間隙的“稍息”行為,貂禪與呂布之愛,攪和在王充與董卓之政治斗爭中,成了調味品、添加劑。政治高于愛情,有了權利,就有了一切,愛成了政治斗爭的工具或砝碼。《水滸傳》則更離譜,愛幾乎成了奢侈品,成了毒品,成了禍水。其中有愛的人如潘金蓮、閻婆惜、李師師都是反面角色,是“革命”的對象。為了哥們義氣或兄弟之情、忠義之行而殺妻的宋江、害姊的楊雄、殺嫂的武松、拒情的燕青全都成了義薄云天的豪杰,而不懂愛的李逵,不能愛的魯達,失去愛的林沖,也都是頂天立地的英雄。只有一個為愛而戰的人,那就是“矮腳虎”王英,一個“矮”字,就說明了一切。《水滸傳》是反愛主義的大書。然而,《牡丹亭》上卻高揚著唯愛主義的大旗。在中國文學史上,唯愛主義作品,除了《西廂記》以及四大傳說之外,《牡丹亭》是最為杰出的文學重鎮。 在西方文學史上,唯愛主義幾乎等同與唯美主義。其作品汗牛充棟,不絕如縷。最有代表性的作品是唯美主義者王爾德,他在《莎樂美》中就把愛等同于美,遠高于真和善,連血淋淋的殺頭都無比美妙,以為有愛存在。莎樂美親吻約翰的人頭。把血腥味比作愛情的苦味,十分欣賞,十分快樂。死亡,只要有愛存在,鮮血也變的美麗。善與惡在愛情面前化做一團亂麻。這與牡丹亭中生與死,夢與真的臨界狀態不是一樣的嗎?《莎樂美》的主題是:愛就是美,美就是上帝,愛就是上生。沒有愛,人不過是一粒沙子而已。王蒙先生號稱在作品中絕不涉性、弘欲、煽情,向來以作品“干凈”而標榜。可是,當他看了《莎樂美》以后卻稱贊有加,不知對于《牡丹亭》,他該做何評論。《牡丹亭》指斥官方哲學,公開稱頌愛的拯救,欲是幸福,緣是成功。雖然其中沒有莎樂美欣賞愛人血淋淋人頭之場面,可是,開棺掘墓,死而復生,魂靈與真人共枕,難道不更能說明愛的絕對與偉大嗎?杜麗娘比之莎樂美,有過之而無不及。 近年來,巴別爾在世界文壇風頭強健,其代表作《騎兵軍》把血腥的戰爭審美化了,正如莎樂美之于人頭,杜麗娘之于幽魂。然而正是這個巴別爾公開說:“人活著就是為了快樂,為了同女人睡覺。”按照弗羅伊德的理論。性欲滋生愛情,愛情升華創造。正如西塞羅所說:歷史是思想的延伸,世界是思想的結晶。在弗羅伊德那里,思想卻是欲望的轉化,正如蠶是蛹的轉化。《牡丹亭》為弗羅伊德理論及巴別爾之言,提供了最好的注腳。杜麗娘因愛而出生,為愛而蟄伏。當有人為窒息其愛而試做努力之時,不經意間卻挑逗了她的愛,喚醒了她的愛,她從此一發不可收拾,愛就愛到底,由活著愛到死,再由死而愛到重新活。這使人想起了西方互倫特神父因賜愛而使盲姑娘復明的故事。在中世紀之歐洲,一個人被判死刑,在臨刑之際,如果有姑娘站出來說:“我愿意嫁給他”。那么,刀下鬼瞬間就是人世人。愛可以拯救,在《牡丹亭》中,有了愛,人可死而復生。愛不僅是拯救,愛就是本體,愛就是超越。正如錢鐘書先生所說:東海西海,人心攸同;南海北海,道術未裂。這里的人心與道術,不正是愛么? 張愛玲認為,除了食色之性外,人一無所有,5000年的文明教化[官方道統,以陳最良為模特兒的經書義理]都白費力氣了。她不僅是唯愛主義作家,也是唯愛主義實踐家。為了愛,或者為了床第之樂,不惜與漢奸同居,置愛欲于民族大義之上。黃庭堅甚至說過,為了生前一杯酒,不惜放棄身后萬世名。蘇武何等英雄,可是卻與胡婦生子,愛高于一切,欲壓倒一切,這正是《牡丹亭》主題的“生物基礎”。在中國民間,向有“勸賭不勸嫖”、“不讀孔孟,不繞月老”之說。幾千年都把愛欲之實現,看作人生頭等大事。其實連孔子自己也承認“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好德是盡義務,好色是展本能。好德是相對自然,好色是絕對自然。相對必須服從絕對。即使經書義理所宣揚的都是真理、是道德,它也必須服從愛欲,服務與人生。按弗羅伊德理論,經書義理,道德教條不也是人的愛欲的升華或轉化嗎?二者之間是本與末,源與流的關系,怎么可以“存天理,滅人欲”呢?人欲是天理的本與源,滅人欲不就是給天理釜底抽薪么?既然“天人合一”,那么“理欲”豈能為二?中國傳統官方哲學的虛偽性不就在這里嗎?在《牡丹亭》中,天理名教的化身是陳最良,最后淪落為“陳絕糧”,這個人想起了魯迅筆下的孔乙己,想起了《儒林外史》中的王玉輝。泰戈爾說過,違背絕對自然的東西就意味著強化。在《牡丹亭》中,杜麗娘青春似一堆篝火,《詩經》詞章只不過是一根剝火棍,一旦被撩撥而燃燒起來就成燎原之勢。在這個時候,任何壓抑限制,都只是強化煽旺。順情者生,逆情者死。陳最良的迂腐頑固,不失大勢,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因勢利導,因材施教。他的倒行逆施,知識起了催化作用。與其說是教化學生,毋寧說是激發學生。他自己最后只是落了個“絕糧”困境,再后來因學生之情成緣和而討吃了殘羹。 柳夢梅是杜麗娘實現愛欲情仇的工具、陪角。如果一塊石頭能被杜麗娘所愛而又能愛杜麗娘,那么,作者絕對用石頭而不用柳夢梅。在男權社會,功名富貴是男人的專利,科場及第就可光宗耀祖,大魁天下,就可出將入相。將相出于科舉,科舉依靠男人,男人依靠女人,女人憑的愛欲。愛欲憑的是什么?正如冬雪夏雷、春雨秋風,這是自然的東西,是一聲“關關雎鳩”就能喚醒的篝火。這不是天理又是什么?“存天理,無人欲”的邏輯矛盾或內在悖論不正在這里嗎?“藝術比生活更真實”。《牡丹亭》的生命力就在于讓一切欣賞該劇的人都大吃一驚:原來我們都生活在悖論之中,我們之所以活的累,那是因為我們活的偽。我們一方面要做陳最良,另一方面又要當柳夢梅或杜麗娘。魚和熊掌豈可兼得乎? 冰心老人一生力倡力行愛的哲學、愛的文學、愛的人生。老人認為“有了愛就有了一切”。有人說是受了基督教博愛傳統的影響。但基督教之博愛不正是《牡丹亭》的主題么?近年來,從魏明倫、閻連科不斷有人“繼承和發揚”《牡丹亭》愛的哲學,愛就是一切,愛就是人生的理念,公開在戲劇、在小說中為愛正名,甚至為潘金蓮“評反昭雪”,不正是《牡丹亭》主題的當代表現么?也是對某些絕對化的官方正統觀點的反抗。 在《牡丹亭》中,對于處于準囚禁狀態下的杜麗娘來說,愛與欲是一回事,正如情與性之不可分割。所以,當她與“素昧平生”的柳夢梅乍一見面,就如烈火遇干柴,燒的一塌糊涂。這時候的杜麗娘是欲的使者。當她起死回生之后,在陳最良的阻撓、石道姑的相助、花神的庇護、杜寶的誤會、閻王殿的胡判等等一波又一波的顛簸之后,欲終于升華為愛,性終于升華為情,麗娘成了愛的化身。而愛情最后又升華為宗教,“形而下者為之器,形而上者為之道”。愛情成了“道”,成了新的名教。成了“陰陽配合正理”,即最高、最神圣的“天理”。湯顯祖“以人情之大竇,為名教之至樂”。很顯然,超越了馮夢龍的“借男女之真情,發名教之偽藥”境界。不是用男女之真情來揭發孔孟程朱名教之偽,而是樹立了新的名教,這就是男女真情。杜麗娘“一生愛好天然“。男歡女愛就是天然。老子認為:“人法地,地法天,天法自然”。愛欲就是自然,是人倫之大法,是人生之目的。這就是《牡丹亭》的主題思想與永久生命。把愛提高到齊天人,齊陰陽,齊生死之高度,提到超越生命并享有生命之絕對化的本體論程度,是湯顯祖的創舉,是《牡丹亭》的生命,是杜麗娘的形象之使命。闡述這一哲學新論,是杜麗娘形象的美學價值。 哲學是終極的普遍的人類之思想。文學是以故事表現的哲學。普遍人性與終極關懷是哲學之生命,是文學之使命。不表現哲學思想的文學作品,恰如不結果實的塑料花,只可裝點生活,卻沒有自己的生命。《牡丹亭》之不朽,就在于它與《紅樓夢》一樣,是“宇宙的”、“哲學的”、“文學的”。我們不妨再附麗一句:是人性的、自然的、真實的,因而是超越的、永恒的美麗。這一切,只可歸結為一個字:愛。或者一句話:自然的東西是最美好的東西,而愛是人性中最為自然的東西。人是人的,人也是自然的。愛是陰陽正配,為天人共有,它存在于人又不為人所獨有,所以又超越人之生命。即如此,我們可以把裴多菲膾炙人口的詩改為:生命誠可貴,自由價更高,苦為愛情故,二者皆可拋。想來杜麗娘是不會反對的。
參考書目:1、《湯顯祖戲曲集》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7年版 2、《中國文學史》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遠距離教育教材] 3、《文學概論》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遠距離教育教材] 4、《讀書》2005年第3期 5、《馮友蘭哲學論集》三聯出版社 198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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