霽月難逢,彩云易散——談《紅樓夢》中丫鬟晴雯的形象

 霽月難逢,彩云易散——談《紅樓夢》中丫鬟晴雯的形象
 “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曹雪芹、高鶚著：《紅樓夢》,長沙岳麓出版社，1987年4月，第1版，第一回，第1頁）曹雪芹竭盡畢生心血寫就的世界名著《紅樓夢》，讓千千萬萬讀者飽覽了代表整個封建社會象征的賈府的興盛衰亡史，也讓人品嘆了作者“千紅一窟（哭），萬艷同杯（悲）”（曹雪芹、高鶚著：《紅樓夢》,長沙岳麓出版社，1987年4月，第1版，前言，第3、4頁）之絕筆。
 晴雯是《紅樓夢》眾多丫鬟中最具個性、最光彩照人的形象。作者曹雪芹對晴雯情有獨鐘。“金陵十二釵又副冊”中第一個描繪的圖冊是“又非人物，也無山水，不過是水墨滃染的滿紙烏云濁霧而已。”（曹雪芹、高鶚著：《紅樓夢》,長沙岳麓出版社，1987年4月，第1版，第五回，第35頁）后有幾行字跡,寫的是“霽月難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為下賤。風流靈巧招人怨。壽夭多因毀謗生,多情公子空牽念。”（曹雪芹、高鶚著：《紅樓夢》,長沙岳麓出版社，1987年4月，第1版，第五回，第35頁）這首判詞所指正是晴雯，它寫盡了晴雯的一生。它贊美了聰明美麗、心靈手巧的晴雯敢愛敢恨、敢做敢當，具有真“人”的真性情；它頌揚了晴雯具有積極的反抗精神，敢于蔑視封建權威的等級制度，藐視封建階級主子的品行，并揭示了她由于為封建社會不容的悲劇性格導致的悲慘命運。
 晴雯是曹雪芹理想中的“新人”形象，她敢于對充滿腐朽、黑暗的現實進行最直接的反抗、最正面的抨擊。地位越低的人，反抗越徹底。晴雯是作者心中的另一個自己，是一個敢于面對現實，開放的、有反抗精神的、有靈魂的形象。作者獨巨匠心地通過晴雯之言行來表達自己對封建權威和等級制度不滿、蔑視和抗爭。
一、晴雯出身低微，是個婢女。
 晴雯是一個出身低微貧賤得無家世可考的無名無姓的女孩子，只有一個姑舅哥哥多渾蟲和表嫂燈姑娘。晴雯是被賈府大管家賴大買來養大做丫鬟的，是“奴才的奴才”，她的身份地位低微可見一斑。“那時晴雯才得十歲，因常跟賴嬤嬤進來，賈母見他生得伶俐標致，十分喜愛。故此賴嬤嬤就孝敬了賈母使喚。”（曹雪芹、高鶚著：《紅樓夢》,長沙岳麓出版社，19874月年，第1版，第七十七回，第627頁）后來，賈母又把她賞給了寶玉。不知道籍貫和姓名的晴雯，猶如無根無蒂的浮萍，任憑風吹雨打。她處于當時社會的最底層，是個不折不扣的婢女，是個孤苦伶仃，無依無靠的弱者，成為封建地主階級的剝削、壓迫和欺凌的對象。她飽嘗了人間的苦難，受盡了統治階級的蹂躪與摧殘。她所處的地位與種種不幸，她的悲慘結局，讓人同情落淚，讓人憤慨不平。由此可見，晴雯的形象是封建社會中飽嘗苦難，受盡折磨的女婢形象。
二、晴雯鄙視奴性，追求做真“人”。
 晴雯是大觀園中首屈一指美麗的丫鬟。“其為質則金玉不足喻其貴，其為性則冰雪不足喻其潔。其為神則星日不足喻其精，其為貌則花月不足喻其色”（曹雪芹、高鶚著：《紅樓夢》,長沙岳麓出版社，1987年4月，第1版，第七十八回，第642頁）的晴雯，不僅生得姿色出眾、聰明伶俐、女紅之巧無人能及，而且能說會道，敢說敢做，敢怒敢罵，火辣辣地如一盆“爆碳”，性格倔強。她鄙視奴性，從不肯低三下四逢迎討好主子，沒有奴才相，她是《紅樓夢》里最不象丫鬟的丫鬟。
 （一）、晴雯身為奴才，卻毫無奴性。
 晴雯沒有把自己當作奴才，更不曾根深蒂固地想到自己是“奴才的奴才”，她不拿奴才的“為人處世經”去行事。晴雯的出場是作者別出心裁，以少許的筆墨寫出令人永遠不忘懷的形象。書中第八回，寶玉醉酒回到怡紅院，來到自己的臥室，只見筆墨在案。晴雯先接出來，笑說道：“好，好，要我研了那些墨，早起高興，只寫了三個字，丟下筆就走了，哄的我們等了一日。快來與我寫完這些墨才罷！”寶玉忽然想起早起的事來，因笑道：“我寫的那三個字在那里呢？”晴雯笑道：“這個人可醉了。你頭里過那府里去，就囑咐我貼在這門斗上，這會子又這么問。我生怕別人貼壞了，我親自爬高上梯的貼上，這會子還凍的手僵冷的呢。”晴雯的首度現身，就沒讓人看到一丁點兒奴才的影子，她沒有絲毫的奴才氣息。她心直口快，直言不諱。晴雯在主子面前無所畏懼，毫不口軟，不僅沒有奴才應有的低聲下氣，反而還理直氣壯地嘲諷抱怨主子的不是，發牢騷，說出心中的不滿。
 晴雯像霽月光風一樣，總是坦蕩爽快，剛強，而富于鋒芒。書中第五十回，平兒道：“晴雯那蹄子是塊爆炭，要告訴了他，他是忍不住的，一時氣上來，或打或罵，依舊嚷出來，所以單告訴你留心就是了。”平兒簡短的一席話，就道出了晴雯真性情，率真直爽，事無懼怕。
 （二）、晴雯性情高傲，鄙視奴性。
 晴雯看不慣奴顏婢膝的奴性，容不得半點虛偽做作的陰微卑賤,但凡遇到陰微卑賤之事,她從不掩飾自己，狠狠地還以顏色，予以強烈地反擊和嘲諷。書中第三十七回，秋紋因得到了王夫人賞賜的舊衣服，而洋洋得意時，晴雯笑道：“呸，沒見世面的小蹄子！那是把好的給了人，挑剩下的才給你，你還充有臉呢。”書中第五十二回，對偷了蝦須鐲的墜兒，晴雯便冷不防欠身一把將他的手抓住，向枕邊取了一丈青，向他手上亂戳，口內罵道：“要這爪子作什么？拈不得針，拿不動線，只會偷嘴吃。眼皮子又淺，爪子又輕，打嘴現世的，不如戳爛了！”墜兒疼的亂哭亂喊。她嘲諷“往高枝上爬”的小紅，對襲人的卑污丑魂更一再予以無情地揭露。
 （三）、晴雯光明磊落，沒有奴顏媚骨。
 晴雯要做一個真正自由隨性的人，她倡導人性的平等。她為人處世都按照“真正自由”的準則，并且她將“人人平等”的人生信條上演于她生活中的每一幕。晴雯對等級制度不屑一顧，即使在封建主子面前，她也一如既往，率真自我。她從不逢迎封建主子，也決不向主子諂媚討好。書中第三十一回，晴雯上來換衣服，不防又把扇子失了手跌在地下，將股子跌折。寶玉因嘆道：“蠢才，蠢才!將來怎么樣!明日你自己當家立事，難道也是這么顧前不顧后的？”晴雯冷笑道：“二爺近來氣大的很，行動就給臉子瞧。前兒連襲人都打了，今兒又來尋我們的不是。要踢要打憑爺去。就是跌了扇子，也是平常的事。先時連那么樣的玻璃缸，瑪瑙碗不知弄壞了多少，也沒見個大氣兒，這會子一把扇子就這么著了。何苦來!要嫌我們就打發我們，再挑好的使。好離好散的，倒不好？”本來就是晴雯失手毀扇，晴雯直截了當地承認了，體現了她敢作敢當，光明磊落。然而她對主子的謾罵怒斥不屑一顧，反而更變本加厲地反唇相譏，數落起主子的種種不是。可見她天不怕，地不怕。晴雯對過來勸說幫腔的襲人也一并嘲諷。正在這時候，襲人帶病過來諂媚討好說：“好好的，又怎么了?可是我說的‘一時我不到，就有事故兒’。”接著晴雯不留余地地對她的奴才嘴臉給予了辛辣地諷刺：“姐姐既會說，就該早來，也省了爺生氣。自古以來，就是你一個人會伏侍爺，我們原沒伏侍過。因為你伏侍的好，昨日才挨窩心腳；我們不會伏侍的，到明兒還不知是個什么罪呢!”接下來，晴雯趕緊抓住襲人脫口而出的“我們”（曹雪芹、高鶚著：《紅樓夢》,長沙岳麓出版社，1987年4月，第1版，第三十一回，第230頁）二字，狠狠地揭露了他們鬼鬼祟祟干的那些事。羞得襲人和寶玉二人無地自容，不知所措。這就是晴雯，她要的是活得快活，活得自我，敢說敢做，光明磊落，不委曲求全。在主子面前，她沒有奴顏媚骨，沒有大觀園中像襲人、秋紋等奴才的低三下四，卑躬屈膝。
 （四）、晴雯純潔真摯，崇尚“男女平等”。
 晴雯和寶玉一個是封建社會的反叛者，一個是封建統治階級的叛逆者。他們志同道合，他們都反對封建等級制度，都要求個性解放。他們情投意合。晴雯對寶玉違反封建禮教的行為采取支持、擁護的態度，她對寶玉忠貞無疑，以誠相待。晴雯明朗爽快的性格和敢于打破封建等級觀念的反抗精神贏得了寶玉的贊賞。寶玉視晴雯為“第一等的人”。（曹雪芹、高鶚著：《紅樓夢》,長沙岳麓出版社，1987年4月，第1版，第七十七回，第625頁）
 晴雯心底善良，她有著真摯、純潔的感情。晴雯生活上無微不至地照顧寶玉，對寶玉可謂鞠躬盡瘁。第五十二回“勇晴雯病補雀金裘”中，體弱力虛躺在床上的晴雯“坐起來，挽了一挽頭發，披了衣裳，只覺頭重身輕，滿眼金星亂迸，實實撐不住。若不做，又怕寶玉著急，少不得恨命咬牙捱著。”字里行間，是滿滿的真情，真真的實意。晴雯的真情得到了寶玉深深的信任。書中第三十四回，寶玉挨打后，心下記掛著黛玉，先支開襲人，然后吩咐晴雯前去。晴雯說不能空手去，寶玉命她拿兩塊舊手帕，晴雯不明白他的用意，仍遵命而去，守口如瓶。若換了其他人就要追問和對外宣揚。送帕一事，就看出寶玉對晴雯的信任，寶玉真正視晴雯為心腹。書中第三十一回中“撕扇子作千金一笑”，晴雯不甚失手毀扇以至吵寶玉氣得要打發她回家，可晚上寶玉回來與她和好如初，并心甘情愿將扇子給她撕，不但連連叫好，還笑道：“古人云，‘千金難買一笑’。”
 晴雯的純潔真摯贏得了寶玉深情回報。書中第七十七回，當寶玉惦念著晴雯，來看她時，“一眼就看見晴雯睡在一領蘆席上，幸而被褥還是舊日鋪蓋的。心內不知自己怎么才好，因上來含淚伸手，輕輕拉他，悄喚兩聲。”晴雯渴了半日，叫寶玉倒茶后，只見晴雯如得了甘露一般，一氣都灌下去了。寶玉看著，眼中淚直流下來，連自己的身子都不知為何物了。寶玉見到他心愛的人臨終前還要受這種活罪，粗茶視為甘露，不禁淚如雨下，心如刀割。
三、晴雯蔑視等級制度，勇于抗爭。
 美麗靈巧、個性張揚、心直口快的晴雯單純，沒有什么心機，亦沒有半點防人之心，說話做事從來不為自己考慮，也從不籌劃自己將來的出路，最終落得“壽夭多因毀謗生”。（曹雪芹、高鶚著：《紅樓夢》,長沙岳麓出版社，1987年4月，第1版，第五回，第35頁）
 （一）、晴雯剛強不屈，不為封建主子所容。
   “千伶百俐”的晴雯內心容不得一絲渣滓，心直口快，且言語犀利，與封建禮教背道而馳的她成為了大觀園里最“囂張”的一個丫鬟。她鋒芒畢露，她的整個性格同當時社會完全格格不入。
 封建主子也把晴雯視為眼中釘，肉中刺。她不能為封建統治者中的王夫人所容。書中第七十四回，視寶玉為命根子，怕“好好的寶玉，倘或叫這蹄子勾引壞了”（曹雪芹、高鶚著：《紅樓夢》,長沙岳麓出版社，1987年4月，第1版，第七十四回，第594頁）的王夫人聽了讒言后，猛然間觸動往事，向鳳姐打聽晴雯時，直言不諱地說：“上次我們跟了老太太進園逛去，有一個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又有些象你林妹妹的，正在那里罵小丫頭。我的心里很看不上那狂樣子。”王夫人的口中，標致伶俐的晴雯被說得一無是處，體無完膚。面對王夫人空穴來風的刁難詢問，“聰敏過頂”（曹雪芹、高鶚著：《紅樓夢》,長沙岳麓出版社，1987年4月，第1版，第七十四回，第595頁）的晴雯如實相告，對答如流。當王夫人問她寶玉可好時，她說：“我不大到寶玉房里去，又不常和寶玉在一處，好歹我不能知道，只問襲人麝月兩個。”王夫人道：“這就該打嘴!你難道是死人，要你們作什么!”晴雯道：“我原是跟老太太的人。因老太太說園里空，大人少，寶玉害怕，所以撥了我去外間屋里上夜，不過填屋子。我原回過我笨，不能伏侍。老太太罵了我，說‘又不叫你管他的事，要伶俐的作什么。’我聽了這話才去的。不過十天半月之內，寶玉悶了大家頑一會子就散了。至于寶玉飲食起坐，上一層有老奶奶老媽媽們，下一層又有襲人麝月秋紋幾個人。我閑著還要作老太太屋里的針線，所以寶玉的事竟不曾留心。太太既怪，從此后我留心就是了。”在王夫人的心中，晴雯是“教壞”寶玉的罪魁禍首，她已經是個禍根。只要讓王夫人抓住一絲機會，她就會把它滅掉，以免后患無窮。王夫人對晴雯深惡痛絕，片刻都容不得她待在寶玉身邊。封建迂腐的王夫人與晴雯第一回合的正面對抗在王夫人的喝聲斥吼中結束。嫉惡如仇的王夫人心中堅持要斬草除根的念頭已經深埋。
 （二）、晴雯不懼封建勢力淫威，抗爭到底。
 抄檢大觀園中，晴雯的處境是岌岌可危的。可晴雯在封建勢力如排山倒海般威逼下，依舊臨危不亂，為捍衛自己的尊嚴時時刻刻嚴陣以待。被王夫人惡語中傷后，鄙視奴性的她始終保持著不屈的精神。在王保善家的沖著她來的時侯，她面無懼色，本色不改。書中第七十四回，襲人等方欲代晴雯開箱時，只見晴雯挽著頭發闖進來，豁一聲將箱子掀開，兩手捉著底子，朝天往地下盡情一倒，將所有之物盡都倒出。晴雯鏗鏘地擲匣使她不畏強勢的性格表現得淋漓盡致。  
 晴雯臨死的時候，連口熱水都差點沒有喝上。這還不是最糟糕的，糟糕的是晴雯枉擔的是虛名，其實是清白的。眾人顛倒貞淫，混淆黑白，說晴雯是狐貍精，出淤泥而不染的她表示了最嚴厲地抗議。書中第七十七回，“晴雯拭淚，就伸手取了剪刀，將左手上兩根蔥管一般的指甲齊根鉸下；又伸手向被內將貼身穿著的一件舊紅綾襖脫下，并指甲都于寶玉。”最后，晴雯淚灑衣襟道：“回去他們看見了要問，不必撒謊，就說是我的。既擔了虛名，索性如此，也不過這樣了。”晴雯指責封建勢力的顛倒黑白，涂炭生靈，諷刺封建主子的丑惡嘴臉，咒罵封建社會人吃人的無情本質。
 晴雯的芳魂隕滅，是委屈憤懣，是對王夫人等偽善勢力無言地控訴。就連封建統治階級中一員的寶玉也傷感至極。他揮筆在《芙蓉女兒誄》中寫下“豈道紅綃帳里，公子情深；始信黃土隴中，女兒命薄!”（曹雪芹、高鶚著：《紅樓夢》,長沙岳麓出版社，1987年4月，第1版，第七十八回，第643頁）既對晴雯之死表示了誠摯的哀悼，而且對迫害晴雯致死的黑暗勢力提出了強烈的譴責。
 綜上所述，晴雯是《紅樓夢》作者曹雪芹塑造的眾多女奴形象中一個成功的藝術典型。她天真無邪，純潔靈巧；她心地善良，光明磊落；她心高氣傲，無所顧忌；她敢作敢當，視死如歸。尤其是她敢于不遺余力地追求平等自由和近乎高貴的人格尊嚴，敢于蔑視封建權威和等級制度，勇于同封建勢力作抗爭的反抗精神更為鮮明，更為可貴，最終構成她成為大觀園中一位個性鮮明的被壓迫的女奴形象。

參考文獻
1、曹雪芹、高鶚著：《紅樓夢》,長沙岳麓出版社，1987年4月，第1版。
2、楊為珍、郭榮光著：《紅樓夢辭典》，山東文友出版社，1986年，第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