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寶釵論——任是無情也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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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一書塑造了許多生動的人物形象，尤以女性形象刻畫最為突出。“紅樓十二釵”群芳爭色：貴為皇妃卻難見親人的賈元春；恪守封建禮教，存理滅欲，如死灰槁木般的李紈；充當統治者肉欲的犧牲品的秦可卿；志大才高的賈探春；性格豪爽的史湘云；懦弱無能的賈迎春；機關算盡的王熙鳳；降為村姑的巧姐……一些小人物也性格鮮明，生動形象：伶牙俐齒、一心向上爬的小紅；性情剛烈的金釧；追求自由愛情的司棋；癡情的齡官；心靈手巧的鶯兒……
在這眾多的女性形象當中，薛寶釵和林黛玉身居“金陵十二釵正冊”首頁，歷來被紅學研究者和讀者所重視，“擁林反薛派”和“反林擁薛派”長時間爭論不休。其實，無論是薛寶釵，還是林黛玉，都是曹雪芹塑造的生動鮮明的文學形象，喜愛也罷，不喜愛也罷，都只說明了一點：曹雪芹的寫作水平太高了，他筆下的人物形象豐滿生動，非常具有吸引力。
曹雪芹筆下的薛寶釵這個人物形象更是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讀過《紅樓夢》書的人，眼前會立刻呈現出一幅立體的有聲有色的畫。她是封建社會的淑女形象的一個典型：她出身于豪富之家，深受封建禮教熏陶，讀過不少詩書，是一個極有才情的謹守禮教的聰慧女子。在六十三回中，“壽怡紅群芳開夜宴”，大家在一起占花名，薛寶釵抽到的是“牡丹花”，預示著她的命運和性格的題詞是：任是無情也動人。作者為什么安排她抽到牡丹花呢？其實，這就是預示著她的富貴，她的無情，她的動人。她雖然是個“冷美人”，但她依舊讓人心動。
1、見多識廣才學高
由于封建禮教的影響，寶釵認為女子就應該以針線為重，操持家務為能，她對林黛玉說的一段話更能說明這一點。但她畢竟出身于詩禮大家，富豪之族，詩書也得會點，萬事都得用學問提著，才能顯出她的不凡。最能說明這一點的就是在第五十六回中探春理家時，她想把大觀園包給下人，便和李紈、寶釵商量。在談正事之前，三人先取笑了一回：探春和寶釵大講朱夫子的“不自棄”、姬子書，李紈笑道：“叫人家來了，又不說正事，你們且對講學問！”寶釵道：“學問中便是正事。若不拿學問提著，便都流入市俗去了。”身為大家閨秀的薛寶釵，要比精于理財的王熙鳳高明許多，原因是她有學問。她處處都要顯示出她讀過書。
薛寶釵學問很高，她知道的很多。第十八回中，“天倫樂寶玉呈才藻”時，寶玉想不起蕉葉的典故，寶釵便提醒寶玉：“唐朝韓翊詠芭蕉詩頭一句：‘冷燭無煙綠蠟干’都忘了么？”第四十回時，“金鴛鴦三宣牙牌令”，黛玉一時不查，隨口說了《牡丹亭》、《西廂記》幾句，別人都不知道，只有寶釵聽出不對勁來。惜春要畫大觀園，怎樣畫、用什么，寶釵說得清清楚楚，并且給開了一個畫畫需要東西的單子，詳細而全面，可見寶釵對畫畫也很懂行。寶釵對醫藥也知道一些。一次，寶釵等和王夫人在一起時，談起黛玉的病情，王夫人想起了一種丸藥，可想不起藥的名字，大家猜來猜去都不對，最后寶釵說：“想是天王補心丹。”一說就準，可見她有多么博學。所以，七十六回中湘黛聯句時，史湘云夸贊“看來寶姐姐知道的竟多”。
寶釵知道的很多。寶釵的才學也好。《詠白海棠》一詩含蓄渾厚，被李紈評為第一；《詠螃蟹》被眾人說是“食蟹的絕唱”；“詠絮詞”也令眾人叫絕，尤其是其中兩句：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云。真稱得上是千古絕句，有新意，有創造。
2、上下一片贊揚聲
對于寶釵的性格和處事為人，賈府諸人從上至下都是一片贊嘆之聲，表示出對寶釵的贊許和器重。首先是賈府中最有權威的賈元春。她最先將寶釵從諸釵中單個提出來，表示了特殊的器重。在二十三回歸省之后，元春就派太監夏忠到榮府下了一道諭：“命寶釵等在園中居住，不可封固……”第一次將寶釵提高到諸釵的領頭地位。接著，在二十八回賞賜端午節禮物時，又獨將寶釵和寶玉列為一等，賞賜高于黛玉諸人。不但表示了特殊的恩寵，而且深有寓意，足見寶釵在元春的心目中有多么好！
其次，再看賈府的“老祖宗”賈母。她對于寶釵有不少的關照，并且是贊不絕口的。在二十二回，賈母曾親自捐資為寶釵做生日。在三十五回里，“寶玉勾著賈母，原為要贊黛玉”，啟發賈母說：“要說單是會說話的可疼，這些姐妹里頭也只鳳姐姐和林妹妹可疼了。”可是，賈母不買這個帳，反倒說：“提起姐妹，不是我當著姨太太的面奉承：千真萬確，從我們家里四個女孩算起，都不如寶丫頭。”連做了皇妃的賈元春都比不上，可見在賈母心目中薛寶釵有多么棒！為了證實這是“千真萬確”，王夫人還連忙補充說：“老太太時常背地里和我說寶丫頭好，這倒不是假話。”不但“不是假話”，而且是“時常背地里”說，這說明贊揚寶釵，并非是偶然應景。
其他的人，探春贊揚“寶姐姐有心，不管什么她都記得”⑦；湘云說“我天天在家想著，這些姐姐們，再沒一個比寶姐姐好的。可惜我們不是一個娘養的。我但凡有這么個親姐姐，就是沒了父母，也沒妨礙的”⑧；就連趙姨娘也夸贊寶釵“難為寶姑娘這么年輕的人，想的這么周到，真是大戶人家的姑娘，又展樣，又大方”⑨。
賈府上下都說薛寶釵好，會做人，很大方。其原因是什么呢？這一方面有她性格方面的原因。在第五回中，薛寶釵剛入榮府時，人人就說薛寶釵“品格端方，容貌美麗”，“卻又行為豁達，隨分從時，不比黛玉孤高自許，目下無塵，故深得下人之心，就是小丫頭們亦多和寶釵親近”，生長在皇商家庭的她熟諳世故，城府很深，在人事關系復雜、彼此勾心斗角的賈府里，她常以“不關己事不開口，一問搖頭三不知”的態度，與周圍人相處的水乳交融。她很會順人情，說好話，恭維人。元妃省親時命眾人題詠，寶釵在末句云：睿藻仙才瞻仰處，自慚何敢再為辭？當貴妃從宮里送來燈謎時，她心里明明覺得“并無甚新奇”，卻“少不得稱贊”，只說難猜。當賈母給她做生日時，問她愛聽什么戲，愛吃什么東西，她就按照賈母的愛好回答。寶釵也很會做事。這些都表現出她的世故，會做人。
另一方面寶釵也很會避嫌。在二十七回中，寶釵去找林黛玉時，她看見寶玉進了瀟湘館，便抽身回來，又忽見一雙玉色蝴蝶十分有趣，便去撲蝶。撲蝶時聽到了小紅的話便使了個“金蟬脫殼”的法子，將小紅的注意力引到林黛玉身上，將自己偷聽的事遮掩過去。她先是怕寶玉不便、黛玉嫌疑，于是躲開回去了；后來又怕小紅“人急^造**，狗急跳墻”，便把偷聽的罪名推到黛玉身上。她誰也不惹，什么事都不讓沾到自己身上，她多會做人呀！所以賈府諸人都說她好。
薛寶釵很會做人，也很大方，很大程度上都是由于她有錢，她能大方的出錢。當史湘云要邀社做詩，薛寶釵為她出主意，請大家先吃螃蟹，然后再做菊花詩，螃蟹是薛寶釵向她哥哥要的，惠泉酒也是從薛寶釵家的鋪子里取來的，也就是說薛寶釵替史湘云出錢請大家吃螃蟹，薛寶釵有錢，她用錢來幫助史湘云；林黛玉有病，薛寶釵勸她每天用一兩燕窩燉粥喝，林黛玉說怕賈府那起小人多嫌她，薛寶釵立刻說：“只怕燕窩我們家里還有，與你送幾兩。每日叫丫頭們熬了，又便宜，又不驚師動眾的。”⑩晚上，她就命人送來一包燕窩和冰糖，她有錢，可以用來憐惜林黛玉；對邢岫煙她也暗中體貼接濟。她到處使錢做好人。雖然，她不是在夸耀自己有錢，是真心幫助別人，可沒錢，她又怎么做這些好事呢？而且，由于她有錢，賈府那起小人才會高看她，才會逢迎她。金錢是她大方做人的基礎。由于大方，會做人，所以恪守封建禮教的她才會博得賈府上下一致的稱贊。
3、道是無情卻有情
書中對薛寶釵有個評價：人云裝癡，自云守拙。其實,她實在是怕自己違背封建禮教的規定，做出不得體之事。她受封建禮教的毒害太深，以至于泯滅了自己的天性。作為小姑娘，卻一副少年老成的樣子：深穩沉重，永遠是那么端莊，永遠是那么嫻靜，被人稱作“冷美人”。
書中把她和冷字緊緊相連，她有病吃的是冷香丸；她住的蘅蕪院里沒有花草，只有各式石塊，屋子里雪洞一般，沒有任何玩器，樸素而清冷；她不喜歡簪花裝飾，心如止水，她好象是一個無情無欲的人。穿著、居住、舉止之冷或許能表現她的不與人雷同，凸現她的高貴之處，但其內心之冷卻令人生畏。最能表現她無情的是人們常常提起的一個細節：金釧投井之后，就連王夫人都有愧疚之色，可她卻說：“姨娘是慈善人，固然是這么想。據我看來，他并不是賭氣投井，多半他下去住著，或是在井傍邊兒玩，失了腳掉下去的。他在上頭拘束慣了，這一出去自然要到各處去玩玩逛逛兒，豈有這樣大氣的理？縱然有這樣大氣，也不過是個糊涂人，也不為可惜。”①王夫人還是感到不安，寶釵笑著勸道：“姨娘也不勞關心。十分過不去，不過多賞他幾兩銀子發送他，也就盡了主仆之情了。”王夫人說，—不好把準備給林黛玉做生日的衣服拿來給死者妝裹，怕她忌諱，薛寶釵就自動地把自己新做的衣服拿出來交給王夫人。這—段文字不但是寫她討好王夫人，而且還顯示出這個封建主義的信奉者是怎樣的冷酷無情。“②就連封建衛道士王夫人對金釧的死都感到內疚、不安，可是同位妙齡女子，薛寶釵竟沒有一絲同情之心，像沒事人一樣，一點兒也不放在心上，還有心情笑勸王夫人，還將烈性女子金釧說成個糊涂人，她是多么的無情！
其實，她不是無情，只是她受封建禮教的毒害太深，她把違反封建禮教的人和事都視為大逆不道，她所關心的是仕途經濟，是針線紡績，她在教育林黛玉時說：“……所以咱們女孩兒家不認字的倒好：男人們讀書不明理，尚且不如不讀書的好，何況你我？連做詩寫字等事，這也不是你我分內之事，究竟也不是男人分內之事。男人們讀書明理，輔國治民，這才是好。只是如今并聽不見有這樣的人，讀了書，倒更壞了。這并不是書誤了他，可惜他把書遭塌了，所以竟不如耕種買賣，倒沒有什么大害處。至于你我，只該做些針線紡績的事才是；偏又認得幾個字。既認得了字，不過撿那正經書看也罷了，最怕見些雜書，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③這段話最能說明她的觀點和她為人處世的原則，連黛玉看雜書她都認為不對，更何況是與寶玉調笑的金釧呢？她心里就認為金釧投井不對，所以她才表現得這樣無情。
寶釵也有情，但她不敢泄露自己的真情，最能說明這一點的是她對待寶玉的態度。作為一個青春少女，對賈寶玉她也有愛慕之心，但她把這情這愛深深地埋藏在心底，從不輕易流露。且看寶釵“認通靈”這一細節：寶釵看畢，又從新翻過正面來細看，口里念道：“莫失莫忘，仙壽恒昌。”念了兩遍，乃回頭向鶯兒笑道：“你不去倒茶，也在這里發呆作什么？” 鶯兒也嘻嘻的笑道：“我聽這兩句話，倒象和姑娘項圈上的兩句話是一對兒。”……寶釵道：“你別聽他的話，沒有什么字。”……“也是個人給了兩句吉利話兒，鏨上了，所以天天帶著。不然沉甸甸的，有什么趣兒？”……鶯兒笑道：“是個癩頭和尚送的，他說必須鏨在金器上——”寶釵不待他說完，便嗔著不去倒茶……⑤在這一情節中，作者運用細節描寫的方法，重點描寫了“金玉良緣”及寶釵為之動心的情景。寶釵那種既動了心思而又藏頭露尾的忸怩作態，真是惟妙惟肖，躍然紙上。還有一個細節，那是在寶玉挨打之后。當她看到寶玉傷重的情景，不覺得流露了真情，說了一句：“早聽人一句話，也不至有今日。別說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們看著，心里也——”剛說了半句，又忙咽住，不覺眼圈微紅，雙腮帶赤，低頭不語了。⑥她心里有少女懷春之情，對寶玉有愛慕之意，可封建禮教的枷鎖把她深深地套住了，使她沒有說完她的真心話就趕緊頓住，可這也暴露了她的真性情，她也會軟怯嬌羞，她也會輕憐痛惜，她實實在在也是個少女！她不是真的很冷面冷心，她是受封建禮教的枷鎖之重壓，不敢流露她的真性情，是萬惡的封建禮教促使她冷面冷心的。再看看第四十二回她教育黛玉時說的前半段話：
“你當我是誰？我也是個淘氣的，從小兒七八歲上，也夠個人纏的。我們家也算是個讀書人家，祖父手里也極愛藏書。先時人口多，姐妹弟兄也在一處，都怕看正經書。弟兄們也有愛詩的，，也有愛詞的，諸如這些《西廂》、《琵琶》以及《元人百種》，無所不有。他們背著我們偷看，我們也背著他們偷看。后來大人知道了，打的打，罵的罵，燒的燒，丟開了。”
薛寶釵不是一生下來就冷面冷心的，小時候，她也很淘氣，她也愛雜學，也曾偷看過雜書，可是，這是違反封建道德禮教的，大人們不允許這樣，對他們進行了各種方式的糾正，所以寶釵丟開了，成為一個恪守封建禮教的冷“美人”。
4、悲劇性格令同情
作者塑造薛寶釵這個形像，絕非僅僅寫出一個八面玲瓏的勢力小人；更不是要塑造一個虛偽奸隱的“女曹操”；甚至也不止是塑造一個標準的封建淑女形像；而是在薛寶釵這個形像中，寄托著作者復雜的感情，深深的感慨：既贊美這位美麗少女的聰明才智，同情她不幸的悲劇命運；又痛惜她奴隸般地信奉封建禮教，批判她“隨分從時”的處世哲學。因而，他要塑造的是一個品格端莊，容貌美麗，才華出眾，學識淵博的青春少女，被封建禮教所毒害以至毀滅的過程。薛寶釵作為一個大家閨秀，深受禮教和詩書的熏陶，再加上金錢的幫助，使她成為一個人人稱贊的“冷美人”，真所謂“任是無情也動人”！其實，這些也造成了她人生的悲劇，恪守禮教的她，遵從了“金玉良緣”，嫁給了叛逆者賈寶玉，最終成為一個棄婦，獨守空房，悲涼度日，成為一個悲劇人物。作者對薛寶釵性格的發掘，是多方面地展現她性格中美好的、健康的因素與陳腐的、窒息的成分之間似乎矛盾然而又是奇妙的統一。這就是薛寶釵這一典型形像的根本特點。作者對這個根本特點表現得愈深刻，愈充分，便愈是深入地揭露了封建禮教對這個少女精神上的毒害和摧殘，便愈是尖銳地批判了封建禮教“吃人”的本質。在對封建社會批判的深刻性上，這一形像并不比賈寶玉、林黛玉的形像差，只不過前者的毀滅是叛逆者的悲劇，后者的毀滅是殉道者的悲劇。然而，他們都是封建禮教的犧牲品。薛寶釵的悲劇值得人們同情，它所顯示的批判意義是非常深刻的。曹雪芹橫絕一代的卓識，正表現在這里，作者塑造薛寶釵這一形像的匠心，也表現在這里。只有從這個根本特點出發，才能真正認識這個藝術形像。

參考文獻：
①《紅樓夢》（一百二十回本，分上下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10月第1版，1993年6月第4次印刷。
②《紅樓夢研究集刊》（第九輯），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11月第1版，1982年11月第1次印刷。
③《中國文學史》（第四冊），人民出版社，1964年3月北京第1版，1986年4月北京第2次印刷。
⑥俞平伯：《紅樓夢研究》，棠棣出版社，上海，1952。⑦胡適：《紅樓夢考證（改定稿）》（見《紅樓夢研究參考資料選輯》第一輯），人民文學出版社,北京，19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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