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談《古詩十九首》中疊字的妙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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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國光輝燦爛的詩歌藝術史上，《古詩十九首》以其高超的藝術成就，成為漢代五言詩的高峰，它繼承了樂府民歌中抒情詩的技巧，又吸收了《詩經》、《楚辭》的營養，因此其中有些作品，特別是某些寫相思離別之作，歷代摹仿者很少能夠超越。《古詩十九首》深衷淺貌的語言風格，體現在具有高度的概括力和豐富的表現力的爐火純青的語言上。它具有樂府民歌樸素自然的優點，質而不野，淺而不露。不虛矯晦澀，不閃爍其辭的情感表達方式等等，是許多論文反復重復、極力稱道之處。趙敏俐他把《古詩十九首》的獨特的藝術風格總結為：是情真意切的藝術，是文人抒情詩的典范。既有樂府歌謠的純真，又有文人詩的文雅，不過于粗野，也不過于雕琢，質樸而自然，純真而高妙，在追求思想表達的暢通無阻中，自然把自己的文化修養融入全部情感之中。自魏晉以來，它一直受到作家和批評家的重視。《古詩十九首》的藝術成就是多方面的，本文就其疊字的妙用談一點粗淺的看法。
詩的最大特點，是以高度凝煉集中的字句反映豐富多彩的社會生活，抒發飽滿而濃烈的思想感情，優秀的詩人總是反復地錘煉詩句，惜墨如金。但與此同時，詩人們也常常使用一種獨特的表現手法，使一些字詞和語句巧妙重疊，反復出現或交錯地加以應用，借以充分地表情達意。這種手法就叫重疊。重疊有字詞重疊、句子重疊，我們所說的疊字，就是將形、音、義完全相同的兩個字緊緊相連在一起，充分利用漢字音節的特點，把字音重疊所具有的表情達意的作用，提高到完美的境界。它讓我們反復的情感與語氣得以確切的表達，使語言的形式和聲音的節奏更整齊、和諧。它不避重復，反而利用重復，造成形式上的整齊，語感上的和諧和以刺激感官，從而提高表達效果。
在古典詩歌中，疊字的應用是比較常見的。詩人們常用疊字來烘托意境，抒發情感，美化聲律。如《詩經》，但在《古詩十九首》中，疊字的應用更為突出。十九首詩中，就有十三首共三十一處應用了疊字，其中有七首第一句就用了疊字。這些字詞巧妙重疊，反復出現，讀者不但不覺得啰嗦，反而感到語言非常流利、巧妙和優美。下面就作以具體分析。
一
疊字對詩歌內容的表達有重要作用，可以深化詩中的思想感情。《古詩十九首》中由于疊字的巧妙應用，使詩歌的思想感情表達的更為深切厚重。第一首《行行重行行》是寫思婦思念游子的詩：
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君離。相去萬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長，會面安可知？胡馬依北風，越鳥巢難枝。相去日已遠，衣袋日漸緩。浮云避白日，游子不顧反。思君令人老，歲月忽以晚。棄捐勿復道，努力加餐飯。
前句“行行重行行”是“走啊走，老是不停的走”的意思，全句五個字中，連疊四個“行”，僅以一個“重”字映帶，在極言游子離家相當遙遠之上，再翻一層，兼有相當久遠的意思。后面的“相去萬余里”“相去日已遠”幾句，正是“行行重行行”的結果。首句幾個疊字就奠定了全詩抒情的基調，給人一種沉重的壓抑感，同時也一下子揭出全詩的內容，仿佛讓人看到思婦面容憔悴，日漸消瘦，每天翹首遠眺游子歸來的形象，體會到思婦刻骨相思的痛苦心情。
《青青陵上柏》是一首憂時傷生的感遇詩，詩中說人生短促，應該及時行樂，情緒較為消極，但同時也放映出當時京中權貴的炙手可熱，有一定的現實意義。
青青陵上柏，磊磊澗中石。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斗酒相遇樂，聊厚不為薄。驅車策駑馬，游戲宛與洛。洛中何郁郁，冠帶自相索。長街羅夾巷，王侯多第宅。兩宮遙相望，雙闕百余尺。極宴娛心意，戚戚何所迫。
全詩用了“青青”“磊磊”“郁郁”“戚戚”四組疊詞字。首句“青青陵上柏，磊磊澗中石”，“青青”既寫出陵上柏樹的顏色，又寫出柏樹之多，生長的茂盛，一片郁郁蒼蒼；“磊磊”也寫出了山澗石頭之眾多堅固與色彩鮮明。作者用陵上柏樹常青，澗中眾石長存，反襯出人生的短促。詩以疊字構成的比喻開端，寄托人生無常的感嘆，這正是失意文人在當時社會大動亂前夕，對現
實生活不滿和內心矛盾、苦悶的反映；“洛中何郁郁”中的“郁”字重疊，表現出洛陽人多
勢眾、氣象繁盛；“戚戚何所迫”中的戚字重疊，寫出失意文人萬分憂愁，非常壓抑的情狀，宛洛一派繁華，權貴窮奢極欲，不知憂國愛民，這與詩中主人公“戚戚何所迫”的心情形成了多么鮮明的對照！這說明詩人在一定程度上對現實的不滿，而這種不滿是指向上層統治階級的。詩中疊字的
運用，使這層意思表達得更為深切。
在其它幾首詩中，疊字的運用對思想感情的表達也有重要作用。如《回車駕言邁》中的“回車駕言邁，悠悠涉長青。四顧何茫茫，東風搖百草”；《驅車上東門》中的“白楊何蕭蕭，松柏夾廣路。下有陳死人，杳杳即長墓……浩浩陰陽移，年命如朝陽”，這兩首都用疊字渲染氣氛，感慨人生短促，流露出一種無可奈何或追求享樂的消極情緒，反映了動亂時期一部分文人的特殊心態。總之，《古詩十九首》中眾多疊字的運用，使詩作的表情達意得以加深和強化，更增強了詩的美學特征。
二
《古詩十九首》運用疊字來描摹色彩、形狀、情態和聲響，把景色和人物情態描摹得更加生動形象，而且緣情寫景，托物與情，使詩歌達到了情景交融的境界。如《青青河畔草》一首：
青青河畔草，郁郁園中柳。盈盈樓上女，皎皎當窗牖。娥娥紅粉妝，纖纖出素手。夕為倡家女，今為蕩子婦。蕩子行不歸，空床獨難受。
詩中一連用了“青青”“郁郁”“盈盈”“皎皎”“娥娥”“纖纖”六組疊字，詩的語言并不經奇，只是用了民歌中常用的疊詞，而且一連用了六個，貼切而又生動。“青青”“郁郁”同是形容植物的生機暢茂，但“青青”重在色調，“郁郁”兼重意態，且二者互易不得。柳絲堆煙，方有郁郁之感，河邊草色，伸展而去，是難成郁郁之態的，而如僅以青青狀柳，亦不足盡其意態。“盈盈”“皎皎”都是寫美人的風姿，而“盈盈”重在體態，“皎皎”重在風采，由“盈盈”而“皎皎”，才有如同明月從云層中步出那般由隱綽到不鮮的感覺，試先后互易一下，必會感到輕重失當。“娥娥”與“纖纖”同是寫其容色，而“娥娥”是大體的贊美，“纖纖”是細部的刻劃，如互易，又必格不順。六個疊字無一不切，由外圍而中心，由總體而局部，由朦朧而清晰，烘托刻畫了樓上女盡善盡美的形象。開頭的寫景中，就以隱寓著思婦和孤寂痛苦的心情，接著作者用盈盈等四組疊字，十分細膩地描繪出古代婦女嫻靜嬌美、楚楚動人的相貌和神態，這四組疊字分別從不同角度描繪出了艷裝美貌的少女形象。在前面的寫景中，以使景物染上了濃厚的感情色彩，姹紫嫣紅的明媚春光，使得盛顏如花的少婦感到青春易逝、年華似水，因而更加渴望得到愛情的撫慰，可是眼前的現實只是空寂的空房和已經消失的戀情，她只能憑窗凝望，觸景傷感。在迷人的春景誘發下，她始終發出了震撼人心的大膽呼號：“昔為倡家女，今為蕩子婦。蕩子行不歸，空床獨難守”！春光越明媚，少婦的哀愁越深重，這樣以樂景寫哀情，更增添了思婦哀怨的力度。
《迢迢牽牛星》中也連用六組疊字，為后人稱道。
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纖纖擢素手，札札弄機杼。終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漢清且淺，相去復幾許。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
這首詩寫織女隔著銀河遙望牽牛的愁苦心情，實際上是有情人難成眷屬的痛苦與相思。全詩用“迢迢”“皎皎”“纖纖”“札札”四組疊字。“迢迢”，寫距離之遠；“皎皎”，寫星光之亮。二疊字會使人產生一種夜空廣大、星光燦爛的視覺感受。“纖纖”狀素手之修美，“札札”狀織布之繁忙,生動地描繪了詩中主人公的形象。尤其是“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兩句中，“盈盈”寫水之物貌，清澈的樣子；“脈脈”寫人之情貌，相視而含情不語的樣子。“盈盈”和“脈脈”，水貌和情貌都很美。可是一水相隔，卻“不得語”，只能含情脈脈，隔河相望。“盈盈”“脈脈”兩個摹擬情狀的詞疊用，傳神的抒發了牽牛織女隔河凝望、悄然無語的情景，委婉而深刻地表達了世間男女纏綿緋惻而有情難訴的刻骨相思和痛苦之情。詩中疊字的運用精妙傳神，且使情景渾然，譽其為“驚心動魄，一字千金”是一點也不過分的。
《古詩十九首》中還有很多這樣的例子。如《冉冉孤生竹》中的
“冉冉孤生竹，結根泰山阿”，“冉冉”兩個疊字，描繪出了孤竹柔弱下垂無所依靠的樣子，形象地表現了女子未婚時孤苦無依的情景，從而引出她希望嫁個丈夫終身有靠的愿望。《去者日已疏》中的“白楊多悲風，蕭蕭仇殺人”。《凜凜歲云暮》中的“凜凜歲云暮，螻蛄夕鳴悲”等，都運用
疊字來描寫景物，渲染出一種滿目蕭殺的冷峻悲涼氣氛。這又都是為了抒情的需要，有的引出詩人的感慨，有的襯托詩人的心緒，景和情交織融合在一起，增強了詩歌的藝術感染力。
三
《古詩十九首》中疊字的運用，增強了詩歌的音律美和修辭美。
首先，用疊字描摹各種聲音，增強了詩句的音響效果。
《驅車上東門》中的“白楊何蕭蕭，松柏夾廣路”，《去者日以疏》中的“白楊多悲風，蕭蕭愁余人”，這兩處都用了“蕭蕭”一詞。宋朝的張戒在《歲寒堂詩話》中說“蕭蕭”二字處處可用，然惟墳墓之間白楊悲分尤為至切，所以為奇。這兩首詩中用“蕭蕭”一詞來模擬墓地的白楊樹在陣陣秋風中發出的響聲，所造成的音響效果，不僅逼真、和諧，而且能使人感受到深秋的蕭瑟與凄涼。《迢迢牽牛星》中的“札札弄機杼”，其中“札札”這一疊詞，是模擬織女織布師穿引織機上梭子的聲音，讀者掩卷閉目，“杼杼”之聲猶在耳畔回響。由于織女思念牽牛，只聽到“杼杼”織機響，可是終日織不出一匹布來。因而這一疊字的運用，既有鮮明的音響效果，又有助于情景的抒發。
其次，《古詩十九首》中運用疊字，增強了詩的節奏感和音律美。
兩個同音字疊用，能造成音韻和諧的美感，這是不待多言的。十九首的作者還自覺地利用疊字音調上的變化，提高詩歌的節奏和音律之美。例如《青青河畔草》中的“青青”“郁郁”“盈盈”“皎皎”“娥娥”“纖纖”六組疊字，青青為平聲，郁郁為仄聲，盈盈又是平聲，皎皎又為仄聲，“娥娥”“纖纖”同為平聲，但一清一濁。《迢迢牽牛星》中的前四組疊字也是一樣，“迢迢”為平聲，“皎皎”為仄聲，“纖纖”又為平聲，“杼杼”又為仄聲。最后兩句中的“盈盈”是平聲，“脈脈”是仄聲。這樣平仄相間，錯落有致，產生了鏗鏘悅耳的音感和旋律美。
總之，《古詩十九首》中疊字的運用是相當廣泛的，是非常成功的。它是對《詩經》中民歌的語言傳統的繼承，又表現出文人創作高度的文學修養和語言表達技巧，它大大提高了詩歌的藝術性，給后世詩歌創作帶來很大的影響。如果說《古詩十九首》像一座小小的藝術殿堂的話，那么其中諸多的疊字，便是構成這座殿堂不可缺少的瑰麗基石。
參考文獻：
1、趙敏俐.論漢代文人五言詩的藝術特征 .文學遺產，1995。
2、袁行霈主編：《中國文學史》第一卷，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年8月第1版，第272頁。
3、章培恒等主編：《中國文學史》上冊，復旦大學出版社，1996年3月第1版，第287頁。
4、隋樹森編著：《古詩十九首集釋》，中華書局1955年3月第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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